西苑工程局的库房像个刚出窑的蒸笼,新制水泥的呛辣尘雾混着煤粉的焦糊、铁锈的腥气,在午后阳光里凝成可见的光柱,每一口呼吸都带着砂砾摩擦喉咙的痛感。
朱祁镇(李辰)指尖划过木案上的桑皮纸,排水规划图上的墨线还泛着潮气,那些标注坡度的三角符号、标注管径的圆圈,在旁人眼中杂乱如鬼画符,在他眼底却如血脉般清晰。
“皇上,于谦于大人已在局外候着了。” 小太监的声音压得极低,靴底蹭过水泥地面的沙沙声,在满室器械碰撞声里格外刺耳。
朱祁镇的指尖在 “龙须沟改道点” 停顿,墨渍被体温焐得微润。他早料到这一天 —— 蜂窝煤在市井烧得红火,水泥窑的黑烟连日不散,连工部营缮司都派人来打探消息,以于谦的刚直,怎会坐视帝王 “流连匠作”?
“请他进来。” 他抬手将图纸卷至主干渠位置,露出那条贯穿京城南北的粗重墨线,像条蛰伏的银蛇。
沉稳的脚步声自门外传来,每一步都踩得地面发沉。于谦掀开门帘时,阳光在他洗得发白的青袍上投下斑驳光影,腰间铜带磨得发亮。他目光先扫过码成山的水泥袋(袋口露出的硬块泛着青灰),再掠过墙角嗡嗡转动的水力模型(铜制齿轮咬得正紧),最后才落在年轻帝王身上,躬身时袍角扫过地面的声响都透着
一丝不苟:“臣于谦,参见陛下。”
“于先生免礼。” 朱祁镇虚扶一把,指尖还沾着墨灰,“这库房不比乾清宫,不必拘礼。先生是来训诫朕沉迷‘奇技淫巧’的?”
于谦直起身,脊梁挺得像丈八长枪,眉头却拧成了结:“陛下,臣闻陛下近日常辍朝罢讲,与工匠同饮同食,终日钻研营造之事。”
他顿了顿,喉结滚动,“陛下乃天子,当以圣贤之道统御万民,躬亲匠作岂非同于‘与百工争利’?恐寒了士林之心,乱了朝堂体统。”
这话像块冰砸进滚油里,旁边调试模型的工匠都停了手,大气不敢出。
朱祁镇却笑了,抬手点向图纸:“先生先看这个。”
于谦上前两步,瞳孔骤然收缩。那些横平竖直的线条间标满数字,拐角处的 “3‰”“5 尺” 等字样,让读惯经史的他如看天书。他指尖悬在纸面上,终究没敢触碰。
“这是京城地下排水图。” 朱祁镇的指尖沿着主干渠划过,“去岁夏秋之交,先生巡视南城,该见着积水没膝、浮尸漂荡的景象吧?”
于谦喉结发紧:“臣亲眼所见。然根源在于沟渠淤塞,派工疏浚便可 ——”“疏浚?”
朱祁镇挑眉,指尖重重敲在图纸上,“旧渠布局如蛛网,宽处丈余,窄处仅容孩童,坡度更是毫无章法。雨水稍大,便如倒灌的茶壶,如何不涝?”
他抓起块拳头大的水泥试块,塞到于谦手中,“你试试。”
水泥块入手沉如顽石,于谦暗中运力,指节泛白,那硬块却纹丝不动,连个划痕都没留下。他眼底的惊讶像潮水般涌上来 —— 这东西比青石更坚,比青砖更密,竟出自这简陋库房?
“此乃水泥。” 朱祁镇走到料堆前,抓起把粉末扬在阳光下,“以石灰石与黏土锻烧而成,兑水凝固后坚如磐石。用它筑渠,百年不塌;用它固堤,可挡洪峰;用它铺路,雨雪不泥。” 他转身盯着于谦,目光灼灼,“先生说,这是匠人之技,还是治国之策?”
于谦摩挲着水泥块,指腹蹭过表面的细砂。他想起去岁南城涝灾后,疫病蔓延,户部拨下的赈灾银如石沉大海,那些饿死的、病死的百姓面孔,突然在眼前清晰起来。
“再者,先生可知蜂窝煤?” 朱祁镇的声音陡然转沉。
“略有耳闻,价廉耐烧。” 于谦点头,喉结发紧。
“只是价廉耐烧?” 朱祁镇快步走到墙角,抓起两块煤块。
一块是寻常散煤,敲开后满是孔洞;
一块是蜂窝煤,十二孔排列如莲花。“寻常煤烧不透,烟气呛人,去年冬天京城因炭毒死者不下百人。这蜂窝煤孔洞助燃,烟少且旺,若推广开来,今冬炭毒死者能减
七成!”
他将煤块往案上一放,发出沉闷声响:“更别提边关 —— 大同守军去年冬因炭毒减员三百,若用这煤,既能省辎重,又能保战力。先生掌兵部,该知这三百人能挡多少瓦剌骑兵!”
于谦的手猛地攥紧,水泥块硌得掌心生疼。瓦剌也先的嚣张面孔、边关告急文书上的 “非战减员” 字样,突然在脑海里炸开。他张了张嘴,却发现原本准备好的诘问都堵在喉咙里。
“圣贤之道固然重要。” 朱祁镇的声音轻了些,却像重锤敲在人心上,“可空谈心性救不了冻饿的百姓,熟读经史挡不住瓦剌的弯刀。士农工商,本是国之四梁八柱,怎就成了‘末技’?”
库房里静得可怕,只有水力模型的嗡嗡声在打转。于谦的眉头渐渐松开,却又在眉心拧出个更深的结:“陛下所言…… 确有道理。然士农工商各有其序,陛下万金之躯倾力于此,恐本末倒置。且皇庄试验田、京营数学课…… 是否操之过急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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