车轮碾过村口最后一段结着薄冰的水泥路,发出“咯吱”的脆响,像极了贺定北此刻的心绪——碎裂,却又麻木得发不出完整的痛呼。他像个被抽去了提线的木偶,直挺挺地靠在后座,眼神空洞地望着窗外飞速倒退的白杨树。光秃秃的枝桠张牙舞爪地伸向铅灰色的天空,枝桠间还挂着昨夜未化的残雪,在阴沉的天光下泛着冰冷的光。
石湾村的轮廓,连同那个让他心碎的身影,终于被抛在了后视镜里,缩成一个模糊的小黑点,最终彻底消失不见。
不知过了多久,一滴温热的液体,毫无征兆地从眼角滑落,砸在米白色的羊绒衫上,洇开一小片深色的痕迹。紧接着,是第二滴,第三滴……眼泪像断了线的珠子,争先恐后地涌出眼眶,顺着脸颊无声地流淌,滴落在衣襟上,汇聚成一小片冰凉的湿意。
贺定北没有去擦,也没有发出任何声音。他只是任由那些滚烫的液体从空洞的双眼中溢出,顺着麻木的脸颊滑落。这眼泪,是为那个在河边柳树下,用平静却决绝的语气说出“各自安好,互不打扰”的女孩而流!还是为自己那点可笑的、最终化为泡影的执念而流!是心痛的泪,不甘的泪,还是夹杂着悔恨、屈辱和彻底绝望的泪!他自己也分不清了。
只觉得心口那个被钝刀反复切割的窟窿,此刻正汩汩地向外淌着血,而这些眼泪,不过是血尽之后,渗出的、带着咸味的体液。
驾驶座上的贺父,一直通过车内后视镜,默默关注着后座的儿子。当看到那两行无声滑落的清泪时,他握着方向盘的手,不由自主地紧了紧,指节泛白。那张饱经风霜的脸上,刻满了深深的痛惜和无力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那叹息声在寂静的车厢里显得格外沉重,像一块石头投入深潭,激起圈圈涟漪。
“儿子,”贺父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沙哑和疲惫,却异常沉稳,语重心长,像一把钝斧,试图劈开儿子心中那片浓重的阴霾,“往事……就让它随风散了吧。人这一辈子,谁还没遇到过几个坎,错过几个人?”
他顿了顿,透过后视镜,深深地看了一眼泪流满面的儿子,眼神里充满了期盼和作为父亲的深沉寄托:“你要往前看。只有往前看,路才能越走越宽。这世上的道理,有时候就这么简单——你只有让自己变得足够优秀,站到别人够不到的高度,才能真正拥有选择的权利,才能……得到你自己想要的。”
“站在顶端……才能得到自己想要的……”
贺父的话,像一道微弱却精准的电流,瞬间击中了贺定北麻木的神经。他浑身一震,空洞的眼神里,第一次泛起了一丝微弱的光亮。那两行无声流淌的眼泪,仿佛被按下了暂停键,骤然止住。他猛地抬起头,透过车内后视镜,与父亲那双充满期盼的眼睛对上。
父亲的话,像一颗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在他绝望的心底激起了层层涟漪。是啊,他现在这样颓废、沉沦,又有什么用?蓝草会回头吗?
不会。只会让她更加看不起!他现在所承受的痛苦和屈辱,不就是因为他不够强大,不够优秀吗?如果他足够强大,当年就能保护她,反抗母亲;如果他足够优秀,现在就能站在她身边,而不是像个失败者一样仓皇逃离!
“我明白!”贺定北的声音沙哑得厉害,却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、破釜沉舟般的决绝,“老爸!我明白!快开吧!”
最后几个字,他几乎是吼出来的,带着一种压抑到极致后的爆发。那双刚刚还空洞无神的眼睛里,此刻燃烧着一种混杂着痛苦、不甘、悔恨,以及对未来的、近乎疯狂的渴望的火焰。那火焰,将之前的绝望和麻木焚烧殆尽,只剩下一种冰冷的、坚硬的、向上攀爬的**。
贺父看着儿子眼中重燃的光芒,虽然那光芒带着几分让他心惊的偏执,却终究比之前的死寂要好。他不再多言,只是重重地点了点头,脚下轻轻一踩油门,汽车发出一声沉闷的低吼,加速驶离了这片承载了太多爱恨纠葛的土地。
贺家一家三口,就这样风风火火地来,又在一片死寂的沉默中,仓皇地离开。来时带着王凤英的嚣张跋扈和对“攀高枝”的虚妄期待,走时却只剩下满心的疲惫、破碎的幻梦,和贺定北眼中那点冰冷的、不知指向何方的火焰。他们没有带走石湾村的一片云彩,只留下一路无声的车轮印,很快便会被新的风雪覆盖,仿佛从未出现过。
与此同时,蓝草家的堂屋里,却是另一番景象。
炭火盆里的木炭烧得正旺,发出噼啪的轻响,将整个屋子烘得暖意融融。空气中弥漫着新沏的冬茶,那清冽中带着醇厚的香气,混合着纸张和墨水特有的味道。
蓝草坐在主位,身上那件驼色大衣已经换下,取而代之的是一件舒适的米白色毛衣,衬得她气色格外红润。她面前的八仙桌上,摊开着几张写得密密麻麻的纸,上面是各厂的年度规划和近期的工作安排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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