新年的风,像浸了冰碴子的粗粝砂纸,刮过石湾村新修的水泥路,卷起零星的红色炮仗碎屑,打着旋儿,扑在贺家那扇紧闭的、漆色黯淡的铁门上。
门楣上倒贴的“福”字,红纸边缘已经有些起翘,在寒风里瑟瑟抖地着,透着一股子潦草应付的冷清。院子内里,几盆耐寒的冬青也蔫头耷脑,蒙着一层赶不及清扫的薄灰。与这死寂形成残忍对照的,是几十步开外,蓝草家那个小小的院落。
那里是沸腾的旋涡中心。人影幢幢,笑语喧天。院门大敞着,仿佛要把全村的暖和气、热闹劲都吸进去。
小轿车、摩托车、自行车,挤挤挨挨地停在篱笆墙外,如同某种无声的勋章。院中,穿着簇新羽绒服的乡长正拍着孟厂长的肩膀大笑;林爷爷和老赵叔嗓门比炒茶的铁锅还响亮;村支书带着几个后生,正费力地把一个扎着大红绸子的盆景往门里抬;空气中弥漫着高级香烟的醇厚、新炒茶叶的焦香、还有不知谁家带来的酱货那浓郁的咸鲜……各种口音的拜年声、祝福声、寒暄声,混杂着电视里春晚重播的喧闹背景音,像一锅滚沸的浓汤,咕嘟咕嘟地冒着灼人的热气浪,一**地涌过来,拍打着贺家冰冷的院墙。
贺定北一家三口,就僵立在这道无形的分界线上。
贺定北穿着一件价格不菲但款式新颖的羊绒衫,海城带回来的,此刻却丝毫挡不住从心底里渗出来的寒意。
他紧抿着唇,下颌线绷得像拉满的弓弦,目光死死钉在蓝草家院门口那个被众人簇拥的身影上。蓝草又换了件样式简洁的驼色大衣,长发松松挽着,脸上是那种从容的、恰到好处的笑意。
她正和县委那位头发花白的老书记说着什么,微微侧头倾听,姿态恭敬又不失大方。老书记满面红光,不时点头,显然对她极为满意。这画面,像一根烧红的针,狠狠扎进贺定北的眼底。
曾几何时,那个穿着洗得发白旧棉袄、跟在姜成身后怯生生叫他“定北哥”的黄毛丫头,如今竟成了这片土地上光芒万丈的中心?而他,海城名校毕业的贺定北,却只能像个见不得光的影子,缩在自家这冷得刺骨的院落里,看着那些他曾经或许也暗暗轻视过的“泥腿子”们,众星捧月般围着她转!
一股混杂着强烈不甘、酸楚,甚至还有一丝连自己都不愿承认的恐惧的恨意,如同冰冷的毒蛇,瞬间缠紧了他的心脏,勒得他几乎喘不过气。
“呸!” 一声尖锐的啐骂,带着浓重的怨毒,狠狠砸碎了贺定北脑中的嗡鸣。母亲王凤英就站在他身边,穿着一身同样价格不菲却透着股暴发户气息的枣红色皮草,紧绷的脸拉得老长,精心描画的眉毛几乎要竖起来,嘴角刻薄地向下撇着,形成一个极其鄙夷的弧度。她的目光像淬了毒的钩子,狠狠剜向蓝草家那一片喧腾。
“看看!看看这些下贱胚子!”王凤英的声音拔得又高又尖,像指甲刮过毛玻璃,刺得人耳膜生疼,“都是些什么玩意儿!一群捧高踩低、眼皮子浅的贱骨头!泥腿子!见着点腥味儿就往上扑的苍蝇!”
她越说越激动,胸脯剧烈起伏,涂着猩红指甲油的手指用力戳着那个方向,“有句老话儿说得好,花无百日红!我看她蓝草,一个小丫头片子,靠着点茶叶,蘑菇投机倒把,能嚣张到几时!等哪天摔下来,这些狗腿子跑得比谁都快!到时候,有她哭的时候!呸!”
每一个字,都像淬了冰的毒针,精准地刺向贺定北此刻最敏感、最脆弱的神经。那刺耳的“泥腿子”、“下贱胚子”,更是狠狠戳破了他试图维持的最后一点体面。
他猛地转过头,看向自己的母亲,眼底布满猩红的血丝,声音因为极力压抑的暴躁而嘶哑颤抖:
“妈!你能不能……别说了!少说两句行不行?!” 那声音里裹着无法言说的难堪和一种濒临爆裂的焦躁。
一直沉默着抽闷烟的贺父,也重重地叹了口气。他穿着件崭新的夹克,常年的生意操劳身形略佝偻,脸上是长途奔波后的疲惫和一种深重的无奈。
他扔了烟头,用脚碾灭,精明的眼睛扫过自家冷锅冷灶、毫无生气的院子,又掠过妻子那张写满刻薄与不甘的脸,最后落在儿子压抑着痛苦的脸上,语气沉痛而疲惫:
“凤英!你就少说两句吧!火上浇油有意思吗?” 他指了指蓝草家,“你瞅瞅人家那是什么场面?你再看看咱家!大年初一,门可罗雀!一个上门的都没有!为什么?还不是你那张嘴!回村才几天?东家长西家短,鼻孔朝天看不起人!泥腿子?你爹妈往上数三代,哪个不是土里刨食的泥腿子!你把全村老少都得罪光了!这里是咱们的根!以后就不回来了?死了也不埋祖坟了?”
贺父的话,像一记重锤,砸在王凤英那点虚妄的骄傲上。她脸上瞬间涨得通红,像被踩了尾巴的猫,猛地跳起来,声音尖利得几乎要撕裂寒冷的空气: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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