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年初一雪己停,怯生生的阳光薄得像一层漂洗过的素绢,均匀地覆在石湾村新铺的水泥路上,又被各家各户早早燃响的开门炮震得簌簌轻颤。
空气里弥漫着硝烟特有的、干燥而凛冽的火药味,混杂着若有若无的、从门缝窗隙里钻出来的炖肉与蒸年糕的醇厚甜香,这便是年根最深处的气味了。
孩子们是这清冷晨光里最先沸腾起来的活火苗。一个个裹在簇新、鲜艳得有些晃眼的棉袄里,小脸洗得红扑扑,头发梳得溜光水滑,手里紧紧攥着印有“大吉大利”字样的红色拜年包裹,被同样穿戴整齐的父母牵引着,踏上那条熟悉的、通往各家长辈院落的村道。
小小的身影在未散的硝烟中穿梭,如同新撒下的一把朱砂,点染着霜白的新年第一天。稚嫩的拜年声此起彼伏,带着小心翼翼的郑重和掩不住的雀跃:“爷爷奶奶新年好!”
“叔公叔婆身体健康!”
张二狗家中,蓝草也被父亲早早唤起。她换上了一件崭新的湖水蓝呢子大衣,衬得肤色愈发净白,长发难得地绾了个温婉的低髻,别了一支简单的珍珠发卡。这身打扮,少了几分菌棚里工程师的利落锋芒,倒显出几分属于这个年纪的沉静娟秀。
她手里提着的礼品,是张二狗天不亮就反复检查过的:两块上好的烟熏腊肉,几盒包装精美的冬茶,还有特意从省城带回的精致点心。
“走吧,先去你干爹干妈那儿。”张二狗搓了搓手,看着收拾停当的女儿,眼里有欣慰,更有不易察觉的复杂。他知道,今日的主角,注定是女儿蓝草。
农家乐的大院门敞开着,昨夜的喧嚣仿佛还未散尽。只是氛围已然不同。院子里,早已被一群早起的老人占据。他们穿着厚实暖和的棉衣,有的搬了小马扎坐着晒太阳,虽然太阳劲道不足,也藏不住双眼往外的热闹;有的则在铺了薄雪的地上缓慢踱步,活动筋骨。呼出的白气氤氲在晨光里,低声的寒暄带着此地特有的乡音,如同温泉水泡,咕嘟咕嘟地冒上来。
阿红姐的身影在餐厅里外忙碌穿梭,如同一个不知疲倦的陀螺。巨大的餐桌上,昨夜杯盘狼藉的痕迹早已消失。取而代之的,是一排排摆放得整整齐齐的粗瓷茶碗,里面是刚冲泡好的、色泽深浓的本地冬茶,热气袅袅上升清香,茶冽醒神。环绕着茶碗的,是堆成小山的焦糖色葵花籽、饱满红亮的花生、切成薄片的金黄柚子糖、红彤彤的苹果,还有五颜六色、裹着透明玻璃糖纸的水果硬糖。最引人垂涎的,是中央几大盘农家乐自制的茶点——用紫云芝粉调和米浆蒸出的紫玉糕透着清雅的高贵,掺了茶末的酥饼烙得金黄酥脆,散发出茶叶焙炒后的焦香与油脂的丰腴混合的奇妙气味。
蓝草父女没有过多停留,只遥遥向院里晒太阳的老人点头致意。他们的目的地,是农家乐主楼旁边那座熟悉的农家屋:姜氏夫妇的家。农家乐的主体,本就是改建翻新了姜家原来的老宅。如今,姜氏夫妇便安静地住在紧邻农家乐的一侧,老宅的二楼。
踏上吱呀作响的木楼梯,蓝草的心绪似乎也跟着台阶一节节沉稳下来。推开二楼那扇熟悉的、漆色有些斑驳的木门,干爹姜伯父正坐在窗边的藤椅上,借着晨光看一本卷了边的黄历。干妈姜伯母则围着灶台,小锅里正熬着香甜的腊八粥,氤氲的热气模糊了她两边的鬓角。
“干爹!干妈!新年好!给您二老拜年了!”蓝草的声音清脆响起,带着发自内心的亲昵和恭敬。
“哎哟!我的草儿来了!”姜伯母立刻丢下锅勺,在围裙上擦了擦手,快步迎上来,脸上笑开了花,眼角的皱纹舒展如同盛放的菊瓣,“快进来!冷不冷?穿这新衣裳真好看!水灵灵的!” 她粗糙而温暖的手紧紧握住蓝草微凉的手。
“老哥哥,老嫂子,新年好,身体安康!”张二狗也笑着递上礼品。
姜伯父放下黄历,站起身,笑得合不拢嘴,连连点头:“好,好!都安康!你们有心了!快坐!” 他仔细端详着蓝草,“嗯,这衣裳衬我闺女。就是忙归忙,别太累着自个儿。”
拜年的气氛亲切而家常。蓝草陪着二老说了会儿话,喝了半碗暖融融、甜糯粘稠的腊八粥,婉拒了留下吃午饭的邀请。她知道,自己今日注定是守在家中的主角。
回到自家小院,蓝草刚在堂屋那张擦得锃亮的八仙桌旁坐定,还没来得及泡上一壶茶,院门外便传来了爽朗的笑声和沉稳的脚步声。
第一个登门的,竟是老村长!他穿着一身半新的藏蓝色中山装,风纪扣一丝不苟地扣着,手里提着一个沉甸甸的竹篮,里面装着自家养的一只老母鸡和几样山货。他精神矍铄地走进堂屋,脸上带着毫无芥蒂的、长辈般的慈祥笑容。
蓝草几乎是弹跳起来,脸上瞬间飞起一片尴尬的红晕,连忙迎上去:“哎呀!老村长!您……您这真是折煞晚辈了!应该是我去给您拜年才是正理!哪有让您老顶着寒风走过来的道理!” 她慌忙去接老村长手中的篮子,指尖都透着无措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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