赵全听了蓝草和郭律师的对话,他脚步虚浮,带着一身浓重的酒气和湿冷的夜露,几乎是跌撞进这灯光昏黄的包厢。椅子发出刺耳的呻吟,他沉重地落座,胸腔里那颗心却在毫无章法地狂跳。酒意,在踏入这扇门的瞬间,已被一股无形的压力挤得无影无踪。
老书记的身影陷在烟雾缭绕的暗影里,那张布满岁月沟壑的脸如同风干的茶饼。他慢悠悠地捻着烟丝,火星在昏暗中明灭,像一只窥探的眼睛。
低沉的声音穿透烟雾,带着不容置疑的分量,沉沉地压过来:“全子呀,”他顿了顿,目光如同老旧的秤砣,缓缓抬起,落在赵全身上,“你是我眼皮子底下,看着一点点长起来的。这缘分,聚在一块儿,鼓捣这菌棚,往后这沉甸甸的担子,可就全仰仗你了!”
烟雾从他口中吐出,盘旋上升,在浑浊的灯光下扭曲、变形,仿佛一张无形的契约在潮湿闷热的空气里无声地展开,散发着不容拒绝的气息。
“老书记,您这话太重了!”赵全挺了挺僵硬的脊背,喉咙里挤出的声音带着干涩的沙哑,像砂纸摩擦着粗糙的木板。他努力调动着脸上的肌肉,试图挤出一个诚恳的笑容:
“我算什么?您是我老师,领我进门,教我本事,说是‘又师又生,又父又子’,一点也不掺假!您几位不嫌弃,把我拉进这盘棋里,我赵全……”他猛地吸了一口气,仿佛要把包厢里所有的空气都吸进肺里,才能支撑起接下来的誓言,“我定当豁出这条命去,扑下身子,配合好,支持好,把这菌棚产业,弄出个响当当的新名堂!”
他放在桌下的手,在无人看见的阴影里,死死攥成了拳头,指关节因用力而泛出青白。
“赵伯,”一个清脆又带着刻意圆润的声音,像一滴油滑入沉闷的水面。蓝草正拿着一块软布,慢条斯理地擦拭着一个晶莹的茶叶瓶。她的动作轻柔得近乎虔诚,目光却锐利如探针,精准地刺向赵全紧绷的神经,“您呀,把心放宽。您那身看家的绝活,只要稳稳当当地教会咱们这儿几个手脚麻利、心思透亮的徒弟,您不就能抽身了?灵城那边,”她刻意停顿了一下,擦拭的动作丝毫未停,瓶身在灯光下反射出冰冷的白光,映着她脸上那层恰到好处的笑意,“您不是还有个顶大的菌棚在撑着么?总不能两边都扯着绳子不松手,那该多累呀!”话语里的“灵城”二字,被她咬得格外清晰,如同两颗冰珠,轻轻敲在赵全的心坎上。
“灵城?”赵全脸上的肌肉瞬间像被冻住,那点强撑的笑容凝固成尴尬的冰雕。酒意彻底消散,只剩下被窥破心事的狼狈和一丝不易察觉的愠怒。
他嘴角僵硬地向上扯了扯,发出几声干涩的“呵呵”,“那地方,嗨,老黄历了!你们几位,在我那儿拢共学了七天,学到手的,也就是些大路货的品种。哪能跟咱们脚下这块真正的宝地比?”
他猛地抬手,指向窗外被雨水冲刷得一片模糊的黑暗,“这是天生的风水宝地!是能‘蕴什么长什么’的聚宝盆!往后,我赵全的身家性命,就全钉在这儿了!”
他的声音陡然拔高,带着一种近乎偏执的狂热,试图用音量掩盖心底的仓惶,“外面的路子,开拓市场那些沟沟坎坎,你们统统交给我!”他重重地拍了一下自己的胸脯,发出沉闷的“嘭”的一声,像在给自己打气,“放心,我赵全办事,只会有好,绝对坏不了事!”他的目光急切地扫过老书记深邃的脸,掠过蓝草含笑的眼,最后落在另外几位一直沉默如石的股东身上,渴求着一点确认的火花。
“放心!怎么会不放心?”老书记的声音稳稳地接住了他抛出的所有情绪,像一块历经冲刷的磐石,压住了所有可能的晃动。
他不紧不慢地磕了磕烟锅,几点火星溅落,在昏暗中瞬间寂灭。“疑人不用,用人不疑。这道理,老头子嚼了一辈子了。”
他抬起松弛的眼皮,目光如同深不见底的古井,沉沉地罩住赵全,“何况,”他缓缓地,一字一顿地补充,每个字都像秤砣落地,砸出沉闷的回响,“我们如今,可都在‘一条船’上了。”
那特意加重的“一条船”三个字,语调平淡无奇,却在赵全心头骤然炸开一个无声的惊雷。方才那拍胸脯鼓胀起的豪情与孤注一掷的热望,瞬间被这冰冷的现实浇透,冻成了沉甸甸的冰坨。
“一条船……”赵全无意识地重复着,这三个字像冰冷的铁链缠绕上脖颈,勒得他有些窒息。蓝草嘴角那抹弧度在昏灯下似乎加深了些,像一把薄刃在丝绒下悄然显露锋芒。
他猛地抓起面前那杯早已冷透的茶水,仰头灌下,一股浓烈的苦涩和铁锈般的冷意直冲喉头,呛得他几乎咳出声。
老书记依旧吧嗒着烟袋,丝丝缕缕的烟雾缭绕着他刻满风霜的脸庞,像一层看不透的迷雾,那眼神平静得令人心头发毛,仿佛那句重若千钧的捆绑,不过是茶余饭后一句最平常不过的家常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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