次日清晨,晨雾如乳,漫弥着茶厂青灰的屋脊。老赵头倚着斑驳的门框,烟锅里的星火在薄明中明明灭灭;林爷爷背着手,凝望山路尽头,脚下的青苔吸饱了露水,洇出深色的印痕。
远处,货车的引擎声刺破寂静,两道雪亮的光柱犁开乳白色的雾气,蓝草与刘老板的身影在驾驶室晃动,如同从晨雾中浮出的剪影。
“来喽!”老赵头烟杆一磕门框,火星四溅。车刚停稳,蓝草便跳下来,刘海被晨雾打湿成一绺一绺,她掀开一边车厢露出一角,清冽的草木气息瞬间弥散,冷香如刀,竟将周遭的晨雾逼退三分。
“林爷爷,老赵头,”她声音带着霜气里的雀跃,“昨儿个采的冬茶,我早己悄悄试炒了一小把,味道竟压过了春尾茶!今儿可全仰仗二老掌眼了,给咱年底的流水席添两道硬莱!”
林爷爷眉头一皱,沟壑纵横的脸上写满惊疑:“冬茶?今天是农历十一月二十,枝头的芽孢怕都还在梦里,哪来的新芽可采?”
老赵头更是不信,几步抢到车尾,粗糙的大手一把扯开盖布。刹那间,两个老人如遭雷击,僵立当场:箩筐里,茶芽青盈翠欲,芽头饱满紧实如雀舌,均匀地覆着一层极细密的白毫,在熹微的晨光下流转着玉质般温润的光泽。一股迥异于春茶的凛冽清香,裹挟着霜天里山野的清气,扑面而来,直钻肺腑。
老赵头的手猛地抖起来,指尖触到冰凉的箩筐竹篾才似惊醒,声音劈了叉:“天爷……活了大半甲子,头回撞见这奇景!”
他手指痉挛般抚过筐中茶芽,声音陡然拔高,炸雷似的响彻院子:“老林!还愣着干啥?快!喊人!把库房里那三口老铸铁锅全给我架上!烧火!今天就是熬到星子落尽,也得把这天上掉下的仙茶,一片不剩地炒出来!”
林爷爷也早就招呼了几个炒茶人,那是以前手工炒茶时的原班人马,众人也抱着怀疑态度靠近,当看见筐里的茶芽,几人也头雾水的摸着后脑勺。
“真是见鬼了!真有冬茶,我还是第一次见!”
“莫说你不信了,老赵头和林老爷子也不是不相信么!”
“还是老话在理,眼见为实!”
几人围在筐边叽叽喳喳的评论,老赵头粗着嗓子喊:“小兔崽子,快去准备锅,起火!在这嗐哗哗啥呢?”
众人纷纷抬起茶筐,快步往茶厂内院走去。不久,铁锅已烧得青烟袅袅,灶膛里松柴噼啪爆响,溅出金红的火星。炒茶房里热气蒸腾,混合着新鲜茶青被高温逼出的、越来越冷浓郁的冽异香。老赵头脱掉外衣,卷起袖子立在主锅前,古铜色的手肘筋肉虬结,油汗淋漓。他大手一抄,一簸箕凝着晨露的茶青“哗啦”倾入滚烫的锅心。
“滋啦——”
白气如龙,冲天而起。
“火候!压住!”老赵头吼声震得梁上浮尘簌簌而下,双臂筋肉坟起,铁铲翻飞如穿花蝴蝶,翠绿的茶青在灼热的锅壁上急速翻滚、跳跃、沉降。
林爷爷默不作声,却如老树的虬根般稳稳扎在另一口锅前,布满老年斑的手腕沉稳地画着弧,带起锅中青叶旋舞成一道碧绿的涡流。他眼神锐利如鹰,紧盯着叶色的每一丝微妙变化:“这头一道杀青,火要猛,手要快,锁住它骨子里的那股‘露水魂’和‘霜天魄’!”他低沉的声音穿透水汽的嘶哑,“冬茶寒性重,这第一炒的火,就是给它惊魂!惊醒了,香魂才出得来!”
蓝草看得屏息凝神,鼻尖沁出汗珠:“林爷爷,为何说冬茶寒性重!”
刘老板见林爷爷额上满是汗水,递过毛巾,林爷爷单手接下,擦了擦汗低声道:“蓝丫头,看出门道没?这冬茶芽头太肥,含水高,杀青的火力、功夫,比春茶多三成不止!稍慢半分,叶子就焖红了,那股子钻鼻子的冷香,立时变成烂熟气!”
三口铁锅如同三座翻腾的微型火山,茶青在极致的高温与老师傅们灌注了毕生经验与气力的手掌下,痛苦地卷曲、收缩、蜕变。青翠的色泽渐渐沉淀,转为一种内敛深沉的苍绿,紧秀如钩。浓烈到近乎霸道的层层茶香,叠叠地充盈着每一寸空间,那香气奇特无比,初闻是高山初雪的凛冽清气,细辨之下,竟又翻涌出幽谷寒兰的冷艳芬芳,尾调里,还缠绕着一丝不易察觉的、阳光烘烤松针的暖甜。
“林爷爷,老赵头,这茶香味一绝味,还有余韵!”蓝草深吸一口气后,无限感慨。
林爷爷笑着说道:“从来没采过冬茶,今儿个我也是头一遭,没想到这么好闻呀!”
“等炒好后,尝一壶就知道了!”几个汉子也好奇,也想尝一下这茶香有转变的冬茶!
灶火渐歇,余温尚存。最后一锅茶青在老师傅们精妙的手势下,完成了最后的“辉锅”提香,被小心地倾在巨大的竹匾里摊凉。深绿蜷曲的茶条间,白毫愈发显眼,如同凝结的初霜。
老赵头舀起一瓢沁凉的井水,兜头浇下,畅快地甩了甩花白的头发,水珠四溅。他捻起几根凉透的茶条,凑近鼻端深深一嗅,又用牙齿轻轻一嗑,闭目半晌,再睁开时,眼中精光四射:“成了!这香……入骨了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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