高启强的行动力快得吓人。
几乎是第二天,“美食大都会”就陷入了一种诡异的“改造”狂热之中。那种感觉,不像是一家餐厅在提升自我,更像是一个粗鄙的村妇被强行套上不合身的华服,浓妆艳抹,准备送去一场她根本不懂,也不属于她的盛宴。
我的“中华烹饪大师”证书已经做好了,烫金的字,厚重的壳,放在手里沉甸甸的,却像一块烧红的烙铁,烫得我手心发痛。后厨里人人都有,连刚来了三个月、还在学切土豆丝的学徒小王,也一脸懵懂又兴奋地捧着一个“青年烹饪名师”的证书。他甚至偷偷问我:“默哥,这……这就能算大师了?”
我能说什么?我只能扯出一个比哭还难看的笑:“老板说你是,你就是了。”
前厅那边更夸张。经理、领班,甚至连几个老服务员,都拿到了五花八门的“国际职业经理人”、“金牌服务大师”、“餐饮美学顾问”的证书。他们被要求立刻背诵高启强请枪手写的、辞藻华丽却空洞无比的“菜品故事”,以及一套套僵硬得像机器人预设程序般的“米其林标准服务流程”。
笑容弧度、走路步幅、推荐话术,甚至弯腰拾取餐巾的角度,都被严格规定。整个前厅弥漫着一种虚假的、塑料般的“高级感”,看得人头皮发麻。
菜单被彻底推翻重做。原本那些实实在在的菜名消失了,取而代之的是一串串让人云里雾里、需要服务员用三分钟才能解释清楚的“概念菜”。
“哏都老爆三”变成了“传统匠意·三重奏·烈焰下的城市记忆”。
“罾蹦鲤鱼”变成了“跃动的津门精灵·酸甜协奏曲”。
就连最普通的“炒鸡蛋”,也被冠以“黄金日出·母性的温暖馈赠”这种让我起鸡皮疙瘩的名字。
价格自然是翻着跟头往上涨。高启强眯着眼,搓着手说:“便宜了怎么显得出咱们的档次?怎么对得起大师们的手艺?”
手艺?我看着手里那本“大师”证书,胃里又开始翻腾。我算哪门子大师?我甚至开始怀疑,我到底会不会炒菜。那些熟悉的灶台、炒锅、调味罐,一夜之间变得陌生而充满恶意。
更让我不安的是,高启强开始频繁地往后厨塞人。
不是新厨师,而是一个所谓的“餐饮形象顾问团队”。领头的是个姓徐的瘦高男人,总是穿着紧绷的黑色西装,头发梳得油光水滑,眼神锐利得像手术刀,看人总带着一种挑剔的、衡量商品价值般的冷漠。
徐顾问和他的团队负责“重塑”我们。他们用游标卡尺测量摆盘时食材之间的距离,用色卡比对酱汁淋下的颜色饱和度,用分贝仪监控煎炸时油泡爆裂的声响是否“悦耳”。
他们甚至开始干涉烹饪本身。
“陈‘大师’,”徐顾问用他那没有一丝波澜的语调对我说,刻意加重的那声“大师”像一根针扎在我耳朵里,“这道‘三重奏’的火候不对。米其林评审追求的是极致的嫩度,内脏器官必须保持三分生,才能体现‘原始的生命力’。”
他妈的三分生的猪腰子?吃了不怕窜稀窜到明年?我差点把炒勺砸他脸上。
但我忍住了。高启强像尊弥勒佛一样站在旁边,虽然笑着,眼神却冰冷而充满警告:“听徐顾问的,他是专家。我们要的是标准,是国际范儿!”
标准?去他妈的标准!
但我只能低下头,看着那半生不熟、还渗着血水的腰花被精心摆盘,淋上昂贵的、黑醋般粘稠的酱汁,旁边点缀上可食用金箔和一两片我叫不出名字的、散发着诡异香气的小叶子。
它变得不再像一道菜,更像一个精心打扮的、等待被献祭的牲品。
那种被无形之物窥视的感觉,越来越强烈了。
尤其是在深夜,当喧嚣散去,我一个人留下来研究那些狗屁不通的“新菜式”时,后厨的阴影仿佛格外浓重。总觉得角落里有东西,不是老鼠,不是蟑螂,是某种更庞大、更沉默、更柔软的东西潜伏着。
冰柜的压缩机声音变得异常响亮,有时听起来不像嗡鸣,而像是某种沉重而湿滑的物体在缓慢地蠕动、挤压。
清洗池的下水口,偶尔会泛起一种奇怪的、带着淡淡腥味的泡沫,像是某种生物分泌的黏液。
甚至有一次,我分明记得所有灶台都已经关闭,却瞥见最里面那个灶眼上,幽蓝色的火苗无声地舔舐着空气,勾勒出一个模糊的、圆滚滚的轮廓,转瞬即逝。
我开始失眠,即使睡着,也噩梦连连。
梦里总是那个轮胎堆叠而成的肥胖人形,它坐在一张巨大的、铺着白色桌布的餐台前。餐台上摆着的,不是食物,而是一个个穿着白色厨师服的人,他们眼神空洞,身体僵硬,像橱窗里的模特。轮胎人没有嘴,但那个轮胎印般的脸部裂开一道缝隙,发出粘腻的吸吮声,它用覆盖着橡胶纹路的手指,抓起那些“厨师”,逐一品尝,发出满足的叹息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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