数日后,淳于越终究按捺不住心中的郁结。
趁着一次单独奏对的机会,这位须发皆白的老臣刚踏入殿中,便再也支撑不住那份老成持重,双腿一软,直直跪倒在冰凉的金砖上。
他双手撑地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肩膀剧烈颤抖,浑浊的老泪顺着布满皱纹的脸颊滚落,砸在地面上晕开细小的湿痕,几乎是泣不成声:
“陛下!老臣年迈体衰,近来更是心神不宁,处理政务时常力不从心,生怕因一己之失耽误了国事。
恳请陛下念在老臣侍奉先皇与陛下两朝,虽无丰功伟绩,却也鞠躬尽瘁、
不敢有半分懈怠的份上,准臣这把老骨头致仕归乡,了此残生吧!”
扶苏看着眼前这位昔日意气风发、如今却身形佝偻的老臣,心中五味杂陈。
他清楚淳于越的迂腐,朝堂之上,这位博士屡屡执着于古法,有时确实会阻碍新政推行,甚至显得有些碍事。
但他更明白,淳于越的心中,对秦室的忠诚纯粹无杂,对礼法的坚守更是刻入骨髓,这份赤诚在波谲云诡的朝堂上,实为难得。
扶苏缓缓起身,绕过宽大的御案,走到淳于越面前,亲手扶住他的胳膊——
指尖触到的是老臣臂膀的僵硬与单薄,那份衰老的质感让他心中一软。
他温言安抚,语气中带着真切的敬重:
“博士乃国之柱石,学识渊博,历经两朝风雨,所见所闻远非寻常臣子可比。
朕初登帝位,朝堂内外尚有诸多事务需倚仗老成持重之臣提点,大秦也离不开您这样坚守礼法的股肱。
退休之事,暂且勿提,还请博士再为朕、为大秦辛苦些时日。”
淳于越听着皇帝温和却带着不容置疑的话语,喉头滚动了几下,那些积压在心中的牢骚、对新政的疑虑、对自身处境的担忧,终究是被帝王的威仪与挽留堵了回去。
他知道陛下心意已决,自己再强求亦是无用,只能重重抹了把脸上的泪水,颤巍巍地躬身行礼,喏喏称是:
“老臣……遵旨。”那声音里,既有无奈,也有一丝被帝王记挂的暖意。
待淳于越佝偻着背影缓缓退下后,扶苏回到御座上,手指轻轻敲击着案几,沉吟片刻。
他清楚,淳于越此举并非单纯的年迈体衰,更多是因朝堂格局变动、新政推行带来的不安。思索间,他扬声道:
“传赵成。”
不多时,正在偏殿处理政务的赵成便快步走来,一身丞相朝服衬得他身形挺拔,却难掩眉宇间的谨慎。
“陛下。”他躬身行礼,姿态恭谨。
“赵相,”扶苏语气平和,目光沉静,“淳于博士年事已高,今日在殿中提及退休之事,想来心绪多有不平。
你代朕去他府中探望一番,好生宽慰于他,让他莫要多想,安心养身体、理朝事即可。”
赵成立刻放下手中的朱笔,躬身应道:
“臣明白,这就去办。”他心中明镜似的,陛下此举既是体恤老臣,也是给他这个新任丞相一个机会——
让他以晚辈和同僚的身份,缓和与淳于越这类旧臣的关系,展现新朝丞相的气度与诚意,稳固朝堂人心。
赵成不敢耽搁,脚步匆匆地走出皇宫,刚到宫门外,便看到淳于越正准备登车。
“博士留步!”他扬声唤道,语气带着恰到好处的急切与恭敬。
淳于越闻声回头,见是新任丞相赵成,脸色微微一僵。
他对赵家本就因赵高心存芥蒂,如今赵成骤然身居高位,他心中难免有几分隔阂与警惕,但终究不敢失了礼数,依着秦制侧身站定,拱手道:
“丞相何事?”
赵成快步上前,脸上带着不似作伪的诚恳,语气恳切:“博士,陛下回宫后便一直挂念您的身体,特命臣前来探望。
天色不早,臣送博士回府吧,路上也好与博士说说话,略尽晚辈心意。”
淳于越看着赵成眼中的真诚,又想起他那位“退休”的兄长赵高平日里的诡谲难测、
手段狠辣,两相比较,竟觉得这赵成虽出自赵家,却实在许多,没有那般令人捉摸不透的阴鸷。
他心中的郁结稍稍舒缓,轻轻叹了口气,点了点头:“有劳丞相了。”
马车辘辘而行,车厢内铺着柔软的锦垫,却并未拉远两人的距离。
赵成并未摆出丞相的架子,反而以晚辈自居,先是细心询问淳于越的饮食起居,谈及他的眼疾与腰疾时,更是言辞关切,仿佛真是关心长辈的后生。
随后,他又主动提起《仪礼》中的养老制度,谈及经学典故时条理清晰,言语间满是谦逊,时不时还请教几句,姿态放得极低。
淳于越本就是饱学之士,见赵成虽身居高位,却对经学有几分见地,且态度谦和,心中的紧绷渐渐松弛。
虽对赵家的芥蒂仍在,但面对这般低姿态的尊重,也不好再冷脸相对,偶尔会回应几句,甚至为他解惑一二。
一路闲聊下来,车厢内的气氛倒也融洽,少了朝堂上的剑拔弩张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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