傍晚华灯刚亮,阳泉宫的药味淡了些,换了清浅的熏香,可膳厅里的气氛却凝得能攥出水。
紫檀木食案上摆着鹿脯、鱼脍,连酒壶都嵌着银丝,可下手坐着的公子高、公子将闾等人,全是低眉顺眼的模样。
筷子只在眼前的碟子里轻轻拨弄,嚼着鲜嫩的鱼脍,却尝不出半点滋味,连呼吸都放得又轻又慢,生怕动静大了惹出是非。
正对面的主宾位上,嬴政被两名内侍小心架着——
他裹在玄色龙纹锦袍里,肩背垮得厉害,胳膊细得仿佛一折就断,活像尊快被风吹干的雕像。
他没看满桌的菜,也没扫一眼围坐的儿子们,浑浊的目光直直黏在殿顶的藻井,眼神空得吓人,仿佛魂早飘到了别处。
扶苏坐在主位,看着父亲这模样,心里先酸了半截。
他举起酒杯,指尖捏着杯沿,指节微微泛白,刻意把声音放柔:
“父皇,诸位弟弟,今日除夕,咱们一家人难得聚齐,共贺新春。
愿来年风调雨顺,也愿父皇身子安康——我敬大家一杯。”
话到嘴边,硬生生把差点出口的“朕”改成了“我”。
公子们慌忙跟着举杯,声音参差不齐,带着怯意:“敬父皇,敬皇兄……”
可嬴政半点反应没有,眼珠都没动一下。
扶苏举着酒杯的手僵在半空,酒液晃了晃,溅在指缝里,凉得刺骨。
坐得最近的公子高,额角已冒了细汗,他攥紧筷子,硬着头皮想缓和气氛,声音发飘:
“父皇,今日这鱼脍是渭水新捕的,甚是鲜美,您……”
“聒噪。”
三个字突然砸下来,嘶哑得像石头磨过木头,带着不容置疑的威压。
嬴政没看公子高,甚至没抬眼,只眼皮轻轻耷拉了一下,那股子帝王的冷漠,瞬间让整个膳厅静了下来。
公子高的脸“唰”地白透,手里的筷子“当啷”掉在案上,他慌忙跪下去磕头,声音都在抖:“儿臣失言,父皇恕罪……”
没人应声。
嬴政依旧望着殿顶,内侍们垂着头不敢动,公子们连大气都不敢喘,只有烛火“噼啪”烧着,把影子投在墙上,晃得人心慌。
这顿团年饭,就这么在窒息的沉默里熬着。
珍馐凉了,美酒也失了味,扶苏手里的酒杯温得发烫,心里却像浸了雪水。
他看着对面父亲空洞的眼睛,又瞥了眼身边还在发抖的弟弟们——
那些因登基而生的细碎喜悦,早被这满室的僵硬冲得干干净净,只剩下说不出的悲凉。
他忽然明白,有些裂痕一旦划开,就再也补不上了;
有些团圆,从一开始,就只是摆给人看的样子。
团年饭草草收尾,扶苏没让弟弟们立刻走,只说移去偏殿守岁——
偏殿里火盆烧得正旺,炭香裹着暖意漫开来,却烘不热满殿的僵气。
公子们按位次坐下,双手放在膝上,指尖都绷着劲,眼观鼻、鼻观心的模样,倒像在受审,而非与兄长守岁。
扶苏试着找些话头,问公子高近来读什么书,又问公子将闾府里的花草养得如何。
可每次话音落下,得到的都是极短的回话,弟弟们回话时头垂得更低,连眼角都不敢抬一下,
那声“回皇兄,一切安好”恭谨得像在对君王奏对,半分兄长弟弟的亲近都没有。
扶苏张了张嘴,想再说点什么,最终只化作一声轻不可闻的叹息,咽了回去。
与此同时,阳泉宫的内室里,嬴政独自靠在榻上。
后背垫着三层软枕,却依旧坐不直,枯瘦的手搭在膝头,指节泛着青。
窗外隐约飘来宫里的雅乐,调子喜庆,却隔了层厚厚的墙,听得模糊;
更远处,或许是西市方向的喧闹,像被风吹散的碎絮,忽有忽无。
这些活气腾腾的声音撞进这死寂的内室,嬴政浑浊的眼微微眯起,像是在分辨,又像是根本没听进去。
他缓缓转头望向窗外,漆黑的夜里偶尔闪过几点灯火,那光亮弱得像萤火。
他干裂的嘴唇动了动,气息弱得几乎看不见,那点动作快得像错觉——
没人知道是想说什么,还是只是一声散在冷空气里的叹息。
他曾攥着整个天下,让万臣俯首,可如今,连跟儿子们说句完整的话都成了奢望。
权力堆起的孤家寡人之境,到了生命尽头,竟这般刺骨。
偏殿里,扶苏看着眼前这群血脉相连却形同陌路的弟弟,指尖顿了顿,语气里藏着掩不住的疲惫:
“罢了,都累了,早些回去休息吧。明日元正还要祭祖,别误了时辰。”
公子们身子明显松了口气,行礼时动作都快了些,转身时脚步带着轻慌,像是怕多留一刻就要出错,几乎是逃着离开的。
殿内终于只剩扶苏一人。他走到窗边,指尖抵着窗棂,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上来。
远处咸阳城的灯火星星点点,那是赵高弄出来的热闹,属于百姓的烟火气。
可这宫墙之内,这除夕夜,却冷得像结了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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