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博弈 第237章 潜流

黑石口的灰烬，在秋风中打着旋，最终散入燕山的泥土，仿佛从未存在过。但它在无数人心中点燃的疑云，却愈发浓重。

朝堂之上，因黑石口这场“意外”的山火，气氛变得微妙起来。尽管官方定性地为“雷击引燃枯木所致”，但结合此前沈涵奏疏中提及的北直隶矿场疑云，以及都察院与稽核处之间的龃龉，稍有嗅觉的人都品出了不同寻常的味道。

一些原本作壁上观的官员，也开始暗自揣度，这潭浑水之下，究竟藏着怎样的怪物。

“会同核查”在一种表面公事公办，内里各怀心思的氛围中展开。工部、户部派来的官员，态度客气而疏离，对王砚提供的账目疑点，时而表示“确需重视”，时而又以“年代久远，凭证难寻”为由，试图将水搅浑。王砚遵照沈涵指示，不急不躁，如同最耐心的账房先生，一条一条地核对，一笔一笔地追问，将“物料核销流程存在漏洞”这个事实，一点点刻进参与核查的每一位官员脑中。这是阳谋，是用规则内的手段，挤压对手的空间。

与此同时，针对内官监右少监李文的秘密调查，在骆刚的亲自部署下，悄无声息地展开了。这比查外朝官员更加凶险，如同在刀尖上跳舞。他们无法直接接触宫内之人，只能从外围入手——李文在宫外的宅邸、他名下的产业（尽管宦官名义上不得有私产，但自有白手套代持）、他关系密切的同乡、以及他负责皇陵采买时，所有有过往来的商贾。

进展缓慢，却并非毫无收获。调查发现，李文是凤阳府人士，与淮西集团有着天然的乡土纽带。他虽只是内官监右少监，品级不算顶尖，但因其负责皇陵部分采买，油水丰厚，在宦官体系中人脉颇广。更重要的是，骆刚的人发现，李文的一个“远房侄子”，在京经营着一家绸布庄，而这家绸布庄的后门，正对着孙淼生前常去饮酒观察的“醉仙居”二楼雅座窗口！

线索的丝线，再次悄然连接。孙淼监控通政司文书，李文疑似出现在隐秘货栈，而李文的亲属，又与孙淼的监视点存在地理关联……这一切，绝不可能都是巧合。

“李文这条线，很可能直通内廷，甚至……可能与那位已倒下的王瑾，有着我们尚未查知的关联。”骆刚压低声音向沈涵汇报，语气凝重。

沈涵默然点头。内官监如同一个深不见底的黑洞，接连牵扯其中，意味着对手的触角，比他想象的伸得更长，也更接近权力的核心。这让他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压力，仿佛黑暗中有一双冰冷的眼睛，正透过宫墙，注视着稽核处的一举一动。

然而，就在稽核处将注意力转向宫内之时，对手的反击，也以另一种更阴柔、更难以防范的方式降临。

这日散朝后，几名与沈涵并无深交，甚至素无往来的官员，竟主动上前与他寒暄，言语间颇多赞誉，称他“勇于任事”、“国之干城”，甚至有人隐约提及，都察院某些人“小题大做”，表示“吾等皆明眼人，知沈主事苦心”。更有甚者，晚间竟有不相熟的官员遣人送来请柬，邀他过府“小酌”，或参加某些文会雅集。

起初，王砚等人还以为是沈涵的坚持赢得了部分朝臣的同情与认可。但沈涵却立刻嗅到了其中不寻常的气息。

“这是捧杀。”沈涵对王砚和骆刚冷静分析，“将我们架在火上烤。他们先是动用都察院明着弹劾，见效果不彰，便换了手段。若我们真以为赢得了支持，沾沾自喜，欣然赴约，便会落入他们的圈套。届时，他们便可散布流言，说我沈涵结党营私，左右逢源，之前‘孤臣’的形象便毁于一旦。陛下最忌惮的，便是臣下结党。”

王砚和骆刚闻言，顿时惊出一身冷汗。对手的手段，果然层出不穷，阴险狡诈。

沈涵对此的处理，干脆利落。对所有赞誉，皆谦逊回应，称“分内之事，不敢居功”；对所有邀约，一律以“公务繁忙，稽核事重”为由，婉言谢绝。他依旧保持着那份近乎刻板的低调与孤立，将自己牢牢限定在“办事官员”的角色之内。

与此同时，他指示王砚，在“会同核查”中，适当放缓节奏，甚至在某些无伤大雅的细节上，做出些许“让步”，营造出一种在各方压力下，稽核处举步维艰、难以为继的假象。

“他们要捧杀，我们便示弱。”沈涵眼中闪烁着冷静的光芒，“让他们以为我们已疲于应付，放松警惕。我们的真正发力点，不在明处，而在暗处。”

潜流在平静的表面下汹涌激荡。稽核处如同潜入深水的鱼，收敛鳞光，减少动作，只在最隐蔽的角落，悄然张开感知的触须。骆刚加紧了对李文及其关系网络的摸排，寻找着那个可能存在的、连接宫内宫外、沟通淮西与京城的关键节点。

而沈涵自己，则在一次看似偶然的机会下，向那位曾在西苑提醒过他的通政司郎中，透露了一丝“无奈”与“迷茫”，抱怨核查受阻，线索中断，黑石口又成灰烬，前途难测。

他知道，这些话，很快就会通过某种渠道，传到他的对手耳中。

他在演戏，演一出精心编排的戏。戏码的名字，就叫“进退维谷”。

他要让对手相信，连续的打击（孙淼死、黑石口焚、都察院弹劾、捧杀孤立）已经让稽核处焦头烂额，难有作为。他要诱使对方，在他“虚弱”的时候，进行下一次，也可能是更关键的联系或调动。

他在等待，等待那条藏在最深处的鱼，自己游出来换气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