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明博弈 第238章 饵香

稽核处的“示弱”策略，如同在波澜起伏的湖面投下几颗石子，涟漪虽不明显，却悄然改变着水下的生态。

沈涵刻意营造的“进退维谷”之态，加上王砚在“会同核查”中偶尔流露的“力不从心”，似乎开始让对手紧绷的神经略微松弛。

朝堂上那些突兀的赞誉和邀约渐渐少了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微妙的观望，甚至是一丝不易察觉的轻慢。在某些非正式场合，开始有流言悄然传播，说沈涵“终究是年轻气盛，撞了南墙才知道回头”，“稽核处风光不再，怕是难逃裁撤命运”。这些声音，自然也顺着风，传到了该听到的人耳中。

沈涵对此充耳不闻，每日依旧按时点卯，处理公务，神情平淡得近乎漠然。他像是一个最耐心的渔夫，在风浪暂歇的水域，仔细调整着钓线的松紧，等待着鱼儿试探性的触碰。

而他的饵，早已悄然布下——那便是内官监右少监，李文。

对李文的秘密调查从未停止，反而因为稽核处表面的“收缩”而更加深入隐蔽。骆刚的人发现，李文那个经营绸布庄的“侄子”，近期的活动频率有所增加，不仅与几家背景复杂的商号往来密切，更曾数次在夜间，前往南城一处不起眼的茶楼，与人密会。而与他会面的人中，有一人经辨认，正是那运河岔口隐秘货栈的常客之一！

这条连接宫内宦官、宫外商贾、隐秘枢纽的线，越来越清晰。李文，很可能就是那个负责沟通内外、传递消息乃至输送资源的关键节点之一。

时机似乎正在成熟。

这一日，沈涵接到了一份来自宫中的普通文书，是关于核对某次宫廷用度中一批香料采买价格的例行咨询，签发部门正是内官监。文书本身并无特别，但沈涵注意到，负责初步核对的经手吏员签名旁，有一个极其细微的、几乎与墨迹融为一体的划痕，形似水波。

这是他与那名在通政司有同窗之谊的郎中约定的暗号，表示有重要且敏感的消息，需尽快面谈。

当夜，沈涵便在一处绝对安全的秘密地点，见到了那位郎中。

“沈兄，”郎中面色凝重，压低声音，“今日我整理文书，见到一份由内官监呈送，关于增补皇陵秋季祭祀用度的预算草案，其中涉及部分器物的采买，数额颇巨，核销流程也有些……跳跃。更重要的是，这份草案的初步拟稿人，便是李文。而草案中提及的几家推荐采买商号，经我暗中核对，与贵处之前关注过的、与那‘富源铁矿’及黑石口区域有过不明资金往来的商号，存在重叠！”

沈涵眼中精光一闪。来了！对手在以为稽核处无力深究之后，果然开始重新动作，而且胃口不小，直接将手伸向了皇陵祭祀的用度！利用祭祀采买的名目，不仅能够合法地调动大笔资金，更能极好地掩盖其真实用途，因为祭祀事务敏感且规格高，寻常衙门根本不敢细查。

李文在这个时间点，提出这样一份存在明显“瑕疵”和关联的预算草案，是得意忘形，还是另有图谋？

“草案目前到哪一步了？”沈涵沉声问。

“还在内官监内部流程，尚未正式提交司礼监和户部。但依惯例，这种涉及皇陵的用度，只要内官监和负责祭祀的礼部官员达成一致，通过的可能性极大。”郎中答道。

沈涵沉吟片刻，心中已然有了计较。这是一个机会，一个可能抓住李文，甚至顺藤摸瓜，扯出其后更大黑手的机会。但同样风险巨大，皇陵祭祀牵涉皇家颜面，若没有十足把握，贸然出手，极易引火烧身。

“有劳兄台告知此事，还请务必保密，暂勿对任何人提起。”沈涵郑重道。

郎中点头应下，匆匆离去。

回到稽核处值房，沈涵立刻召来王砚与骆刚。

他将情况简要说明，然后道：“李文此时抛出这份草案，绝非无意。要么，是他们认为风头已过，急于补充因黑石口毁灭而可能中断的资源链条；要么，这便是他们设下的另一个诱饵，想试探我们的反应，或者引诱我们出手，他们好趁机反制。”

“那我们该如何应对？”王砚问道，“是否要设法拦下这份草案？”

“不，不仅不能拦，我们还要推它一把。”沈涵嘴角泛起一丝冷意，“对手想用皇陵祭祀做文章，我们便让他们做。但要让他们做得‘顺利’，却未必能‘如意’。”

他看向王砚：“王砚，你设法，通过非正式的渠道，让户部那边知道，内官监近期可能会有一笔关于皇陵的较大额采买预算上报，且似乎与某些背景不清的商号有关。点到即止，不必深言。户部那些人，对内官监伸手要钱，向来敏感。”

他又看向骆刚：“骆刚，你集中所有力量，盯死李文，盯死他那‘侄子’的绸布庄，还有那家茶楼！我要知道，在这份草案正式提交前后，李文与哪些人接触，传递了什么消息，尤其是与淮西方向有关的！同时，想办法摸清草案中那几家关联商号的底细，找到他们与永丰仓，或者与之前物料流失事件的确切关联证据！”

“大人是想等他们动起来，人赃并获？”骆刚眼中闪过厉色。

“人赃并获最好，但难度极大。”沈涵摇头，“我更希望，这份看似即将通过的草案，能成为压垮他们心理防线的最后一根稻草。让他们在志得意满之时，露出更大的破绽。或者，让那些隐藏在更深处的，‘不止淮西’的人，因此而感到不安，有所动作。”

这是一步险棋，将计就计，借力打力。利用对手的贪婪和自以为是的布局，反过来为他们铺设陷阱。香饵已投下，现在要看的，是哪一方的耐心先耗尽，哪一方的网，先捞起想要的大鱼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