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夏把第七个陀螺仪的校准数据输入电脑时,恒温箱的压缩机突然发出一阵细微的嗡鸣。下午两点四十分,实验室的空气里浮动着金属研磨后的冷香,他戴着的白手套指尖沾着点冷却液,在光学平台上洇出细小的湿痕——那是调试激光干涉仪时溅上的,精度要求达到0.1微米,相当于头发丝直径的六百分之一。工作台的台钳上刻着道浅痕,是师父老秦退休前留的记号,说“这道痕量的不是尺寸,是手里的准头”。
“林工,航天陀螺仪的轴承公差超了0.3微米!”实习生小苏举着游标卡尺跑进来,蓝色工装的袖口沾着铜屑,是早上车削零件时蹭的。她把轴承放在显微镜载物台上,声音发紧:“三次测量都这样,张工说要报废重做,可这批货明天就得送检,车间已经连轴转三天了。”
林夏的指尖在图纸的公差带标注上敲了敲,那里用红笔标着“必须≤0.2微米”。上周他就发现新换的数控机床导轨有点偏,当时在设备日志上记了“需校准”,现在看来那0.1微米的误差累积,终究还是超了标。工具箱里的千分尺刻度盘边缘磨出了毛边,是他用了九年的“标尺”,老秦总说“这尺子能测出的,不只是零件的公差,还有人心的松紧”。
“把三坐标测量仪调出来。”林夏抓起防尘罩往车间走,鞋底在防静电地板上擦出轻微的声响。“让磨床组把备用轴承送过来,我在这儿守着返工。”他从口袋摸出包薄荷糖,塞给小苏两颗——这姑娘昨天调试光栅尺到凌晨,眼里的红血丝像没校准的刻线,却还攥着零件图纸不放,指节泛白。
车间的铣床正嗡嗡作响,金属碎屑像银色的雪花落在接料盘里。磨床工老杨蹲在砂轮旁抽烟,看见林夏过来就把烟蒂摁在砂轮冷却水盆里:“林工,0.3微米,肉眼都看不见,至于吗?”他手里的轴承坯料泛着冷光,是TC4钛合金的,按克重算比白银还贵,车削时连呼吸都得放轻,生怕气流带动零件偏移。
林夏没说话,只是把轴承固定在测量仪上。激光束穿过零件表面,在显示屏上投下条细密的干涉条纹,某段条纹的弯曲度刚好超出标准线——那是0.3微米的“证据”,像根没绷紧的弦。“你家孩子的眼镜镜片,差0.1毫米都头晕,”他的声音压得很低,却让周围的机器轰鸣都仿佛静了静,“这陀螺仪要送卫星上太空,0.3微米的偏差,在38万公里外能偏出三公里。”
小苏突然指着测量仪旁边的零件盒,里面躺着个用边角料做的小风车,叶片薄得透光,是老杨给车间门口的留守儿童做的。“杨师傅昨晚还帮我们校准了量具,”小姑娘声音软了些,“说‘不能让机器欺负你们年轻人’。”林夏注意到风车的轴孔是手工钻的,公差却控制在0.01毫米内,转起来悄无声息,像片真正的叶子在动。
老杨的脸涨成了猪肝色,把烟盒捏扁了扔进垃圾桶:“我这就调砂轮。”林夏看着他往砂轮片上撒研磨膏,突然想起自己刚入行那年,老秦带他做深海探测器的密封环。橡胶圈的直径差了0.5毫米,老秦在恒温箱里守了两天,用手工锉刀一点点修,说“这0.5毫米,在万米深海能让海水灌进探测器,吞掉几十人的心血”。最后那枚密封环的检测报告上,老秦签了名,旁边画了个小小的浪花,像给零件盖了个“合格”的印章。
中午在车间休息室热饭时,林夏的手机震了震。是妻子发来的视频,女儿举着张画在镜头前晃:“爸爸,这是你做的星星机器!”画里的陀螺仪歪歪扭扭,周围画着无数个小圆圈,说是“能让卫星不掉下来的魔法”。妻子说:“孩子今天在科学课上说,爸爸是‘给机器量心跳的人’,老师说这个比喻比课本还形象。”
饭盒里的番茄炒蛋已经凉了,林夏扒拉了两口,发现盆底沉着块姜——是妻子特意切的,知道他胃不好,总在加班时犯酸。上周女儿发烧,他在实验室调试零件,妻子发来段视频,小姑娘迷迷糊糊地说“爸爸的机器要准准的,像爸爸回家的路一样”,现在那段视频还存在手机里,设成了屏保。
“告诉囡囡,”林夏对着手机说,“爸爸做的‘星星机器’,误差比她画的小圆圈还小。”他想起父亲临终前的话,这位老钟表匠总说“修表要见微知着,差根头发丝的距离,表针就走不准”。父亲的修表工具现在还在他的工具箱里,那把最小的螺丝刀,刀头只有0.5毫米,能拧动手表里比芝麻还小的螺丝。
下午两点十七分,林夏在复检轴承时,发现问题出在数控机床的地脚螺栓上。某个螺栓松动了0.2毫米,导致工作台在高速运转时产生微小的晃动,累积成0.3微米的误差。设备管理员小李蹲在地上,手里的扳手转不动锈死的螺母:“林工,这机器用了五年,地脚螺栓从没动过,谁能想到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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