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夏把第七件青花瓷的鉴定报告叠放进锦盒时,放大镜的镜片突然映出道细碎的裂痕。下午三点二十一分,阳光透过博物馆展厅的高窗,在“明宣德青花缠枝莲纹碗”的釉面上流转,像给百年光阴镀了层碎金。工作台的镇纸是块和田籽料,是师父老顾退休前送他的,上面刻着“辨物先辨心”五个蝇头小楷,笔锋里藏着师父看了四十年古董的沉静。
“林老师,那户人家的‘祖传玉佩’又来了!”实习生小范抱着个红布包裹跑进来,白手套的指尖沾着点朱砂——是早上给清代书画钤印时蹭的。她把包裹往桌上一放,声音带着无奈:“张大爷说这是他太爷爷传下来的,非要咱们出‘真品证书’,说要给孙子当婚房首付。”
林夏的指尖在红布边缘停顿,能感觉到包裹里硬物的轮廓——扁圆,中间有孔,是玉佩常见的形制。上周张大爷第一次来,他就看出那玉佩的沁色是用高锰酸钾泡出来的,表层的包浆浮而不沉,像层没贴牢的膜。但老人从布包里掏玉佩时,手抖得厉害,指节上的老年斑蹭过玉佩,像在抚摸位老熟人。师父留下的《鉴宝札记》里夹着片干枯的银杏叶,是二十年前鉴定某件赝品时,持宝人院子里的落叶,笔记上写:“有些物件,承载的念想比真伪更重。”
“把光谱仪和热释光检测仪推过来。”林夏戴上白手套,动作轻得像拈起片羽毛。“告诉张大爷,我们做个‘科学体检’,让数据说话。”他从抽屉里摸出个放大镜,镜框上缠着圈胶布——是去年给位老农鉴定青铜剑时,被对方激动地撞在展柜上磕的,老农说那剑是他爹当年挖河时捡的,最后鉴定为战国真品,老人当场给林夏鞠了一躬,说“俺爹的话没骗人”。
张大爷坐在鉴定台对面,怀里紧紧抱着个搪瓷缸,缸身上的“劳动最光荣”字样已经掉漆。“林老师,这玉佩救过我太爷爷的命。”老人的声音发颤,“民国那年闹土匪,他揣着这玉佩跑了几十里地,说是玉菩萨保佑。”他掀开红布,玉佩在灯光下泛着贼亮的绿,是典型的现代翡翠染色工艺,雕的“平安扣”图案线条僵硬,像机器压出来的。
小范操作着光谱仪,屏幕上的曲线忽高忽低,最后定格在“人工处理”的区间。“张大爷,您看这数据,”小姑娘指着曲线说,“天然翡翠的光谱不会这么跳……”话没说完就被林夏用眼神制止了。他注意到老人的搪瓷缸里,泡着的不是茶,是几块晒干的橘子皮,缸底沉着层厚厚的渣。
“您太爷爷当年跑的是哪条路?”林夏突然问,指尖轻轻拂过玉佩的边缘。张大爷愣了愣,打开话匣子:“从咱县往山里跑,过三道河,他说玉佩在怀里焐得发烫,就像有人牵着他走……”老人的眼睛亮起来,浑浊的瞳孔里映出些遥远的光,“我小时候总偷摸戴这玉佩,我娘说‘别碰,是你太爷的念想’。”
光谱仪的分析结果出来了:“现代仿品,翡翠经强酸腐蚀后注胶染色。”林夏把报告推过去,却在“鉴定结论”下面加了行字:“承载家族记忆,具有情感价值。”他想起师父鉴定那件银杏叶主人的赝品时,明知是新仿的清代官窑,却在报告里写“工艺尚可,可作工艺品收藏”,持宝人是位老太太,说那是她丈夫临终前买的,想给孙子留个念想,师父说“何必打碎她的念想”。
中午在食堂吃饭时,林夏的手机震了震。是妻子发来的视频,女儿举着张画在镜头前晃:“爸爸,这是你给我讲的龙纹玉佩!”画里的玉佩歪歪扭扭,上面画着三个小人手拉手,最大的那个写着“太爷”。妻子说:“孩子今天在幼儿园讲‘传家宝’,把张大爷的故事编进去了,说‘不管是不是真的,都是宝贝’。”
饭盒里的红烧肉炖得烂熟,是妻子早上特意多放了冰糖的。上周他带女儿去博物馆,小姑娘指着件明代玉佩说“它好像在跟我说话”,现在想来,那些老物件或许真的会说话,只是得用心听。父亲留下的旧相册里,有张他小时候的照片,脖子上挂着块普通的玛瑙平安扣,是爷爷给的,后来摔碎了,父亲用胶水粘好,现在还放在林夏的抽屉里。
“林老师,库房的宋代瓷枕有点裂了!”文物修复师老周打来电话,声音带着急,“早上开箱时发现的,像是运输时震的,您快来看看。”那瓷枕是刚从民间征集来的,枕面画着“婴戏图”,上个月林夏去看时,还特意给孩子们的衣纹拍了特写,说“这笔法比宫里的还活”。
林夏抓起工具箱往库房跑,路过展厅时,看见位母亲正给孩子讲那只宣德青花碗:“你看这莲花,五百年了还这么精神,就像太奶奶种的那盆。”孩子的小手隔着玻璃比划,说“要画下来给太奶奶看”。林夏突然觉得,博物馆的展柜不是用来隔开古今的,是让光阴能互相看见的窗口。
库房里的瓷枕躺在泡沫垫上,枕侧有道斜斜的裂痕,像道没愈合的伤口。老周蹲在旁边,手里的修复材料摆得整整齐齐,像给病人准备的药膏。“刚测了,裂痕没透底,”老周的声音带着心疼,“但婴戏图上那个孩子的衣角碎了块,得找同样的瓷片补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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