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夏的笔尖在译稿第23页停顿的时候,窗外的梧桐叶正打着旋儿落下。下午三点十七分,阳光透过百叶窗的缝隙,在“不可抗力条款”几个字上投下道细长的光斑,像把锋利的刀。桌上的薄荷茶凉透了,杯底沉着片蜷曲的茶叶,像句没说出口的话——这是他今天校对的第四份合同译文,德方律师在邮件里用加粗字体强调“必须精确到每个冠词”,但中方代表刚打来电话,说“差不多就行,别耽误签约”。
“林老师,急诊室的电话。”实习生小陶抱着速记本跑进来,帆布包上的拉链坏了,露出半截印着莎士比亚头像的书签。小姑娘的刘海被风吹得翘起来,鼻尖沾着点灰,“市中心医院来了位法国教授,做心脏手术的,翻译突然发烧来不了,让您立刻过去救场。”
林夏抓起桌上的同声传译设备,耳麦线在手腕上缠了两圈。这是他做自由翻译的第五年,设备箱里的锂电池换过七块,最久的一次连续工作了三十六个小时,结束时发现衬衫后背结着层白花花的盐渍。他的工作室在老城区的一栋居民楼里,二楼,窗外有棵老梧桐,是他租下这里的原因——大学时在巴黎交换,宿舍楼下也有棵这样的树,每到秋天,落叶能铺满整条街。
“手术方案带来了吗?”他的指尖划过设备箱里的《医学术语大全》,书脊已经磨得发亮,某页关于“体外循环”的注释旁,有他用红笔补的三个法语同义词。那年在巴黎第十大学医院实习,一位心脏外科医生教他:“医学翻译不是查字典,是要让不懂法语的护士,能准确递出镊子。”
小陶把份打印稿递过来,纸张边缘卷着毛边:“教授说这是最新的改良方案,比传统术式风险降低三成,但需要患者家属签字确认。”打印稿上有很多手写批注,蓝色墨水在纸页上洇开,像片小小的湖泊——林夏认出这是教授的笔迹,去年在中法医学论坛上,这位教授就用这种笔迹在他的译稿上圈出“心肌梗死”的最佳译法。
医院的走廊飘着消毒水和血腥味的混合气息。林夏在手术室门口见到那位法国教授,白大褂口袋里露出半截钢笔,笔帽上的划痕和他自己那支一模一样——都是常年攥在手里留下的印记。教授的眼睛里布满血丝,显然刚下飞机就赶来手术,领带歪在一边,袖口沾着点咖啡渍。
“翻译先生,”教授的英语带着浓重的普罗旺斯口音,“我必须让他们明白,这个决策有多重要。”他翻开手术方案,在“术后并发症”那页画了个星号,“我的妻子就是因为这个并发症去世的,我不希望悲剧重演。”他的手指在“肺动脉高压”几个字上轻轻敲击,“这个词,一定要让他们感受到分量。”
患者家属是对老夫妻,大爷的耳朵背得厉害,大妈攥着张泛黄的全家福,照片上的年轻人穿着军装,胸口挂着军功章。“医生说要开胸?”大妈的声音抖得像风中的树叶,“我儿子在边境当兵,回来一趟要三天……能不能等他回来再签?”她的袖口磨破了,露出里面洗得发白的秋衣,手腕上戴着个银镯子,上面刻着“平安”二字。
林夏的目光落在手术同意书上的“紧急情况”条款上。教授的方案确实更先进,但需要立刻实施,每拖延一小时,风险就增加一分。他想起去年在国际会议上遇到的那位瑞士医生,说“翻译不是传声筒,是桥梁——不仅要跨语言,还要跨人心”。他蹲下来,把手术方案上的专业术语换成老夫妻能懂的话:“大妈您看,这就像种庄稼,传统方法要把整块地翻一遍,教授的法子是只在坏苗周围动土,不伤好苗。”
大爷突然抓住林夏的手,掌心的老茧硌得他生疼:“同志,你说得对。我儿子常说‘相信科学’,我们签!”他的手指在签名处抖了很久,才歪歪扭扭写下自己的名字,笔尖划破了纸页,像道愈合的伤口。
手术开始时,林夏靠在走廊的长椅上打盹。梦里回到大学的法语课,教授让翻译“乡愁”这个词,他翻了半天,最后教授说“最好的翻译是让听者心里泛起和说者一样的涟漪”。那时窗外的梧桐叶,也像今天这样落得纷纷扬扬,教授的女儿刚在巴黎歌剧院演出,他拿着节目单,说“你听她唱的《玫瑰人生》,每个音符都在翻译她的心跳”。
傍晚六点零三分,林夏刚回到工作室,就接到出版社的紧急电话。编辑的声音带着哭腔:“林老师,《百年孤独》的译者去世了,您能不能接手剩下的译稿?下周就要付印,不然赶不上读书节了。”电话那头传来翻文件的声音,“我们知道时间紧,但实在找不到更合适的人了,老先生临终前还说,只有你能接他的班。”
他的指尖在《百年孤独》的原版书上摩挲。书是大学时买的,扉页上有译者的签名,去年在文学沙龙上,老先生还握着他的手说“翻译就像酿酒,急不得,得让文字在心里发酵”。那天老先生穿了件中山装,袖口磨出了毛边,说自己翻译第一版时,在牛棚里借着月光查词典,“每个字都像刚从井里打上来的水,带着土腥味”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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