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夏把第五版色卡摔在道具车上时,丙烯颜料的锡管滚落在地,挤出一道靛蓝色的弧线,像道未愈合的伤口。摄影棚的聚光灯烤得人发晕,空气里飘着松节油和劣质香烟混合的气味,他盯着墙上那片刚刷完的背景墙——客户要“1987年暴雨夜的胡同”,美术组已经刷了七遍,从灰黑调到靛蓝调,从磨砂质感做到水光效果,制片人李姐还是那句话:“不对,没有那个味儿。”
“什么味儿?”林夏扯掉沾着油彩的手套,指关节捏得发白,手套内侧已经结了层硬壳,是昨夜调颜料时蹭上的油彩干了。李姐踩着细高跟绕墙走了半圈,假睫毛上的亮片随着动作抖落,落在刚刷完的墙面上,像掉了层碎星星:“就是……潮湿里带点烟火气,像奶奶腌的咸菜坛子,又咸又暖。你闻,现在只有油漆味儿,没有胡同该有的魂。”她突然指向墙角,“你看这裂缝,太新了!得像被雨水泡了三十年,指甲抠进去能掉渣,掉下来的渣里还得混着点煤渣子。”
道具组长老马蹲在墙角,手里的80目粗砂纸磨得墙面簌簌掉灰,灰白的粉末落在他的工装裤上,像落了层霜。他跟林夏合作过六部戏,从文艺片到商业片,知道他此刻盯着色卡的眼神——瞳孔里映着七种蓝色,从钴蓝到靛蓝,像把自己也泡在了1987年的雨里。“我让老张把墙皮铲掉三层,露出里面的砖缝,再糊上混了锯末的泥浆。”老马递过来半块橡皮,橡皮上沾着墙灰,“刚才试了,指甲能抠出印子,就是……”他压低声音,“摄影组说掉灰会污镜头,李姐也不让。”
林夏没接橡皮,弯腰捡起地上的颜料管。靛蓝色的颜料在掌心慢慢凝固,冰凉的质感像块浸了水的海绵。他想起母亲的咸菜坛子,放在阳台角落,坛口总缠着圈蓝布,下雨时布会吸饱水,沉甸甸地坠着,散发出混杂着酱菜、潮湿与阳光晒过的气味。1987年的夏天,他确实在胡同里见过场暴雨,雨水漫过脚踝,凉得像冰,邻居家的煤球炉子在雨里冒着青烟,蓝布伞下,父亲背着发高烧的他深一脚浅一脚地走,鞋跟踩过水洼的声音“啪嗒、啪嗒”,比现在摄影棚的人工雨声特效真实百倍——那里面有父亲的喘息,有伞骨晃动的吱呀,还有远处卖冰棍的自行车铃铛声,穿透雨幕钻进来。
“加煤烟子。”林夏突然说,声音裹在摄影棚的嘈杂里,“把稀释的墨汁混进丙烯,刷在砖缝里,再用喷壶喷层水雾,让煤烟子晕开,像雨水泡出来的。”李姐立刻皱眉,从手包里掏出纸巾擦了擦溅到裤脚的墙灰:“墨汁会掉色!摄影指导老王说了,不能污了镜头,这可是4K拍摄!”林夏转身走向监视器,屏幕上还停留在昨天拍的镜头:女主角撑着蓝布伞站在胡同口,伞骨是道具组新买的,锃亮得晃眼,伞面的褶皱也太规整,像块没被人用过的新布。“伞骨要做旧,”他指着屏幕,“用砂纸磨掉漆,露出里面的锈迹,再用老虎钳捏弯两度,像我爸那把用了二十年的伞——他总说,伞骨弯点才好握,像人的胳膊,直挺挺的反而累。”
李姐的手机在这时响起,屏幕上跳跃的“王总”两个字刺得人眼疼。她接电话的声音突然拔高,尾音带着刻意的甜:“王总您放心!林夏老师是业内最好的美术指导,肯定能调出您要的蓝色!那股子胡同味儿,包在他身上!”挂了电话,她的语气软下来,拍了拍林夏的胳膊,假指甲划过他沾满油彩的袖子:“王总小时候在胡同长大,对这戏特别上心,说背景墙得让他一看就想起自家院门——他爷爷是蹬三轮车的,总在门口修车子,车链子上的油蹭在墙上,有股子铁腥气。”
林夏的目光落在道具车最下层——那里放着块从旧货市场淘来的门牌,“东四八条37号”,红漆剥落得只剩残影,边缘被虫蛀了个小豁口。这是他私下加的道具,想挂在背景墙的门框上,昨天被李姐看见,说“太破了,影响美感”,勒令收起来。他摸了摸门牌边缘的毛刺,想起1987年的那个暴雨夜,父亲背着他经过的胡同里,每户院门都挂着这样的牌子,铁皮的,木的,红的,蓝的,雨水打在上面,发出叮叮当当的声响,像串散落的风铃。
“让演员把伞骨捏弯两度。”林夏冲场记喊,场记小周正蹲在地上记笔记,本子上画满了各种蓝色的色块。“自然的磨损,不是刻意砸出来的。”女主角是个刚出道的小花,闻言立刻拿起钳子夹伞骨,金属变形的脆响里,她小声问:“林导,1987年的雨,真的这么冷吗?我总觉得演不出那种……又冷又暖的感觉。”林夏抬头,看见她穿着件洗得发白的的确良衬衫,领口别着朵塑料小红花——那是他特意让服装组找的,母亲当年就有件同款,小红花是用缝纫机扎的,针脚歪歪扭扭,母亲总说“歪点才像真花,哪有花长得笔直笔直的”。
“冷,但心里热。”林夏从道具车下层翻出个搪瓷缸,缸口磕掉了块瓷,露出里面的黑铁皮,里面盛着半杯凉白开,是他早上带来的。“那时候胡同里谁家有事,全院都来帮忙。我发烧那天,对门张奶奶端来的姜汤,烫得能烫掉舌头,却比现在的退烧药管用——她就用这种搪瓷缸装着,缸沿还沾着点姜丝。”他把搪瓷缸递给小花,“拍戏时捧着这个,别用剧本里的玻璃杯,1987年的胡同姑娘,手里不会有那么精致的杯子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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