林夏蹲在舞台侧幕,看着演员小米的鞋跟第三次陷进木地板的裂缝。第七场排练,十厘米的细高跟已经卡断过三次,每次她都得光着脚演完第三幕——那段女主角在暴雨里追逐爱人的戏,剧本要求她踩着高跟鞋摔三个跟头,裙摆沾满泥浆,却始终不肯松开紧握情书的手。
“换平跟鞋。”他扯掉嘴里的薄荷糖,糖纸在指尖揉成小团,金属箔的反光映在他眼下的乌青上。小米立刻直起背,白色纱裙的裙摆扫过满地的道具玫瑰花瓣,花瓣被踩出深色的汁液:“林导,剧本注释说要体现她的‘挣扎’……”“挣扎不在鞋跟里。”林夏打断她,捡起片被踩烂的花瓣,指腹蹭过枯萎的纹路,“在你摔倒时,是不是真的想起过某个想追却追不上的人?是不是真的怕过,怕手里的东西会像这花瓣一样,捏得越紧碎得越快?”
舞台监督老周举着场记板走过来,板面上的粉笔字被汗水洇得发蓝。他跟了林夏十五年,从林夏还是助理导演时就在一起,知道他此刻捏着糖纸的指节发白,是真的动了气。“林导,投资方的侄子来了,”老周的声音压得很低,眼角往侧台瞟,“说想演男三号。”
林夏抬头,看见侧台站着个穿潮牌卫衣的年轻人,正举着手机拍舞台,卫衣帽子上的骷髅头图案随着动作晃得刺眼。年轻人染着绿色的头发,耳钉在排练厅的顶灯下发亮,看见林夏看他,故意把手机镜头转过来,对着林夏拍了张照。“男三号是个神父。”林夏的目光落在对方绿色的发梢上,“剧本里他要在忏悔室跪四十分钟,念拉丁文祷词,不能戴耳钉。”
年轻人嗤笑一声,把手机塞进裤袋,链条撞击的声响里带着轻佻:“拉丁文可以配音,跪可以用替身。我叔说了,给剧组加五十万,换个带打戏的角色。”他踢了踢脚边的道具十字架,十字架是老张用三十年的梧桐木刻的,边角被演员的手磨得发亮,“这破戏太闷了,加点拳脚才好看。”
林夏没说话,转身走向灯光控制台。上周投资方就发过微信,说“契诃夫的戏节奏太慢,得加点爆点”,他当时回了句“契诃夫的爆点在人心,不在拳头”,对方至今没回复。此刻灯光屏上的参数跳动着,第三幕的追光角度偏了两度,照在小米脸上时,左眼总陷在阴影里——像她此刻的表情,一半亮一半暗,像被什么东西劈成了两半。
他想起十年前在中戏的排练厅,导师指着《樱桃园》的剧本说:“好的导演不是教演员怎么‘演’,是帮他们怎么‘活’在舞台上。就像好的灯光,要让观众看见演员睫毛上的汗,而不是灯本身。”那天导师的手指点在“樱桃树被砍”的段落,阳光透过高窗照在剧本上,把“告别”两个字晒得发烫。
“林导!”道具组的老张举着把生锈的钥匙跑过来,裤腿沾着木屑,“你要的‘能打开三十年前旧锁’的钥匙找到了!我爸当年修钟表的工具箱里翻出来的,黄铜的,你看这包浆!”钥匙齿上还沾着暗红色的锈迹,像凝固的血,钥匙环上缠着半圈褪色的红绳。这是剧中最关键的道具:女主角在父亲的旧抽屉里找到钥匙,打开后发现里面只有半张泛黄的情书,字迹被水洇过,只能看清“等你”两个字。
林夏接过钥匙时,指尖被锈迹硌得发痒。他突然想起母亲临终前,从枕头下摸出的那把老房子钥匙,钥匙链上挂着片干枯的薰衣草——那是父亲第一次约会时送她的,后来父亲在她病床前守了三年,每天用这把钥匙给她开门,直到最后一次,钥匙再也拧不开锁,锁芯在里面“咔嗒”一声断了,像谁的心跳停了半拍。
“试戏。”他把钥匙塞给小米,冲灯光师打了个手势。排练厅的灯骤然暗下来,只有一束追光打在舞台中央的旧衣柜上,衣柜是老张用拆下来的老门板拼的,木纹里还嵌着三十年前的钉痕。小米的手指颤抖着插进锁孔,钥匙转动的“咔嗒”声在寂静的排练厅里格外清晰,像根针戳破了所有人的呼吸。当她抽出那半张情书时,林夏突然喊停:“不对。”
小米的肩膀垮下来,纱裙的褶皱里抖落几片花瓣:“哪里不对?我按照你说的,想起了……想起了没能说出口的话。”“你在‘演’想起,不是真的想起。”林夏走到她面前,展开自己手机里的照片——那是母亲留给他的半张情书,另一半被父亲带进了火葬场,父亲说“这样我们在那边就能拼出完整的了”。“你想想,当你发现三十年前的秘密就藏在这张纸里,你的拇指会先蹭过哪个字?是‘等’,还是‘你’?”
小米的眼眶慢慢红了。她重新握住钥匙,这次锁芯转动的声音里,带着声极轻的哽咽,像被什么东西堵住了喉咙。林夏退到侧台,看见那个绿头发的年轻人正靠在墙角打游戏,手机里传来枪战的音效,枪声和舞台上的抽泣声混在一起,像场荒诞的二重奏。老周凑过来小声说:“要不……加段打戏?就当是女主角的噩梦场景,投资方那边也能交代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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