兴安如同一片沉重的阴云,虽已飘远,却将一种无形而黏稠的压抑感留在了崇质殿的每一个角落。林锋然意识到,与这位“典狱长”的正面冲突是极不明智的,那只会招致更严密的看管。他必须改变策略,将所有的试探与挣扎转入地下,而在表面上,他需要真正开始扮演一个安于现状、甚至乐在其中的“废帝”。
于是,南宫软禁的日常,以一种近乎凝固的缓慢节奏,正式拉开了帷幕。
清晨,他不再需要人催促,自动醒来。天色总是灰蒙蒙的,透过新糊的、但仍显单薄的窗户纸,只能看到一片毫无生气的亮光。他坚持他的“晨练”,内容从绕柱慢跑,扩展到了自创的“南宫养生操”——包含了扩胸、踢腿、扭腰等极其基础的动作,口中还配合着“一二三四、二二三四”的轻声念叨。小德子从一开始的惊骇,渐渐变得麻木,只是低眉顺眼地在一旁伺候。来福则依旧沉默,但林锋然能感觉到,那双看似恭顺的眼睛,在自己做那些怪异动作时,总会停留得更久一些。
早膳永远是清粥、小菜、硬馒头。林锋然不再抱怨,而是开始“研究”如何让这单调的饮食变得有趣些。他会把馒头掰成小块,泡在粥里,美其名曰“羊肉泡馍(无羊肉版)”;会把咸菜丝在粥碗里摆出各种奇怪的图案,然后自己欣赏片刻,再一口吃掉。这种近乎幼稚的自娱自乐,既是他维持人设的需要,也是对抗绝望的一种心理防御。
早膳后的时间最为漫长。偌大的宫殿,空荡得能听见自己的心跳。他曾尝试向兴安索要书籍,得到的回复是“需奏请皇上定夺”,结果自然石沉大海。没有书,没有棋,没有琴,没有任何可供消遣的物件。真正的“囹圄”之感,并非来自高墙铁锁,而是来自于这种精神上的绝对贫瘠。
他开始了他的“探索”之旅。
首先是对这座宫殿本身的探索。他背着手,像个视察领地的老农,开始一块一块地数殿内的金砖。从东到西,从南到北,一遍又一遍。他发现这些金砖的铺设并非完全规整,有些地方接缝稍宽,有些地方略有凹凸。他甚至给某些有特点的砖块起了名字:那块带有一道天然云纹的,叫“祥云”;那块颜色略深、像块巧克力饼干的,叫“可可”;那块角落里有细小缺口的,叫“豁牙”。
“一百零八……一百零九……咦,这块‘胖头鱼’怎么好像挪位了?昨天它和‘小虾米’还是紧挨着的……”他蹲在地上,对着两块地砖喃喃自语。小德子远远看着,眼神里的同情几乎要溢出来——太上皇的疯病,怕是又加重了。
数完了殿内的砖,他又去数院里的铺地石板。然后是廊下的柱子,屋檐的瓦当……他将这种无聊的行为赋予了神圣的意义,仿佛通过这种极致的重复和观察,就能重新丈量并掌控这片狭小的天地。
数累了,他就看天。南宫的四方天空,是被高墙和飞檐切割出的一个蓝色(或灰色)的框。他能根据云的形状和移动速度,大致判断风向和天气。他看到飞鸟掠过,会羡慕它们翅膀的自由;看到落叶飘下,会感同身受地觉得那是自己被遗弃的命运。
更多的时候,他将注意力投向了更微小的世界——庭院里残存的生命。
他发现了一窝蚂蚁,在假山石的一条裂缝旁进进出出。这成了他最大的乐趣来源。他会掰一小块馒头屑,放在蚂蚁必经之路上,然后趴在地上,一看就是半个时辰,观察它们如何发现食物,如何呼朋引伴,如何齐心协力地将这块“巨无霸”拖回巢穴。
“嘿,快看!那个大个子的,是工头吧?劲儿真大!”
“哎呀,笨死了,走错路了!那边是悬崖!”
“团结就是力量啊……比大明朝廷效率高多了……”
他对着蚂蚁评头论足,时而兴奋,时而惋惜,完全沉浸其中。这种状态,一半是表演,另一半,却是真实的投入。在观察这些渺小生物为了生存而进行的忙碌和挣扎时,他仿佛看到了自己的缩影,一种奇特的共鸣感油然而生。他从蚂蚁身上,学到的是最原始的坚韧与合作。
来福有时会默默地给他端来一杯水,或者在他趴得太久时,低声提醒一句“太上皇,地上凉”。林锋然会“哦”一声,爬起来,拍拍身上的土,然后又找到新的乐子——比如,试图跟一只在枯草间跳跃的蚂蚱对话。
下午,他通常会睡一个漫长的午觉,并非因为困倦,而是为了打发时间。醒来后,继续他的“艺术创作”——用那劣质的纸墨涂鸦。他不再画小人,开始画他观察到的景物:四方的天空、干涸的池塘、那窝蚂蚁、甚至包括小德子和来福模糊的侧影。他的画技依旧拙劣,但投入的程度却加深了。
他也会时不时地,在画废的纸张角落,留下那个“残缺圆圈加一点”的标记,有时会稍微变化一下点的位置,或者将圆圈画得更扭曲一些。他像是一个耐心的垂钓者,不断向深水中投放鱼饵,等待鱼儿试探性的触碰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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