军纪官的脚步声彻底消失在营地的喧嚣中,营帐内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。老王头胸口剧烈起伏着,瞪着瘫在草铺上的陈默,那眼神像是要把他生吞活剥。过了好半晌,他才从牙缝里挤出一句话,声音沙哑而疲惫:“你……跟我出来。”
命令不容置疑。陈默默默地爬起来,跟在老王头身后,走出了闷热嘈杂的营帐。天色已经彻底黑透,寒风比白天更加刺骨,吹得旌旗猎猎作响,也吹散了营地边缘的些许腐臭和酒气。老王头没有去往常士兵聚集的地方,而是领着陈默七拐八绕,走到了营地最外围一处堆放废弃损坏兵甲和车辆的角落。这里远离篝火,只有远处哨楼上的火把投来一点微弱的光,阴影幢幢,寂静得只能听到风声。
老王头在一架断了车辕的破旧辎重车旁停下,一屁股坐在车板上,摸出烟袋,却只是拿在手里摩挲着,没有点燃。他指了指对面一块充当垫轮的石块,示意陈默坐下。
陈默依言坐下,低着头,准备迎接又一轮疾风暴雨般的斥责。然而,老王头开口,语气却出乎意料的平静,甚至带着一种深沉的疲惫。
“小子,”他叹了口气,声音在风里显得有些飘忽,“你是不是觉得,老子是个只会混日子、贪生怕死的老油条?”
陈默愣了一下,抬起头,黑暗中看不清老王头的表情,只能看到一个模糊的、佝偻的轮廓。“……没有。”他低声回答。
“放屁。”老王头嗤笑一声,“你心里肯定在骂,这老东西,胆小鬼,明明也觉得不对劲,却连个屁都不敢放。”
陈默沉默了。这确实是他内心深处的一部分想法。
老王头似乎看透了他的心思,继续说道:“老子十五岁被拉来当兵,跟着汉王……那时候他还叫沛公,从砀郡起事,一路打到这关中。见过的死人,比你吃过的米都多。巨鹿城外尸山血海,老子趟过;函谷关下箭如雨下,老子顶着盾牌爬过城头。”
他顿了顿,声音里带上了一丝遥远的回忆:“打仗这回事,有时候吧,不光是看谁兵多将广,还得看……运气,看那股子‘气’。顺风的时候,撒豆成兵;背运的时候,喝凉水都塞牙。老子这辈子,顺风仗打过,背运仗也他妈没少打。”
“那……什长您觉得,咱们现在这风,是顺是背?”陈默忍不住问道,声音带着一丝希冀。他渴望找到一个共鸣者,哪怕只是一个同样感到不安的灵魂。
老王头没有直接回答,他抬起头,望着漆黑如墨、连颗星星都没有的夜空,深吸了一口冰冷的空气:“这风……邪性。”他缓缓说道,“太顺了,顺得让人心里头发毛。就像……就像你走在一条看似平坦的大路上,两边却静悄悄的,连声鸟叫都听不见。老子这心里头,不踏实。”
他转过头,虽然黑暗中看不清眼神,但陈默能感觉到那目光的重量:“你小子说的那些,什么骑兵厉害,项王用兵诡诈……老子不懂那些大道理。但老子信自己的鼻子。这空气里,有股子味儿,是血和铁锈混在一起的味儿,是败仗的味儿。老子闻过,忘不了。”
陈默的心猛地一跳。他没想到,老王头凭借的竟然是如此原始而又精准的直觉——一种在无数次生死边缘磨砺出的、对危险的本能嗅觉。
“那……那我们……”陈默的声音有些发颤。
“我们?”老王头打断他,语气重新变得冷硬,“我们能做什么?去跟校尉说,老子觉得味儿不对,咱们撤吧?还是去跟汉王说,您别进彭城了,我右眼皮跳得厉害?”
这充满黑色幽默的反问,让陈默哑口无言。
“小子,你记住。”老王头的声音低沉而严肃,“在这军营里,尤其是在这种时候,清醒,有时候是种罪过。你越是觉得不对劲,越要装得跟大家一样。枪打出头鸟,明白吗?你那些话,跟底下几个小兵嘀咕嘀咕,最多挨顿揍;要是传到上头耳朵里,那就是动摇军心,是死罪!还会连累一票人!老子这帮兄弟,跟着我刀口舔血,是想搏个前程,不是他妈的给你陪葬的!”
现实如同冰冷的河水,再次浇灭了陈默心中刚刚燃起的一点火苗。老王头的逻辑简单而残酷:个体的清醒和预警,在集体无意识的狂热面前,不仅是徒劳的,更是危险的。
“可是……难道就眼睁睁看着……”陈默的声音里带着不甘和绝望。
“看着?”老王头哼了一声,“不看还能咋地?天要下雨,娘要嫁人,该来的总会来。咱们这些小虾米,能做的,不是去拦那滔天的洪水,而是想办法在洪水来时,别第一个被卷走,找个木头片子扒拉着,多活一口气是一口气。”
他凑近了一些,压低了声音,带着一种老兵油子特有的狡黠和务实:“老子跟你说实话,从昨天起,老子就让手底下几个信得过的老兄弟,偷偷把干粮和水囊都检查了一遍,家伙事磨得快快的,鞋带系得牢牢的。真到了要跑路的时候,别他妈慌不择路,往人少、车多、不容易被骑兵冲撞的地方跑,辎重营、伤兵营旁边,有时候反而能捡条命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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