官署那扇破旧的木门,在司马校尉及其亲兵离去后,发出“吱呀”一声哀鸣,缓缓荡回,最终“砰”地一声轻响,隔绝了外面街道上隐约传来的、兵痞们满载而归的嚣张呼喝与马蹄杂沓。
世界,仿佛被这一声轻响割裂。
门内,是死一样的寂静。
楚默依旧僵硬地站在原地,如同被抽走了所有骨头的提线木偶,只剩下那副被极致恐惧和屈辱冲刷过的躯壳。脸上那副谄媚到扭曲的笑容早已凝固、风化,只剩下一种空洞的麻木,深深烙印在眉眼之间。
空气中弥漫着一种难以言喻的气味——是仓廪陈米的霉味、军汉身上的汗臭与皮革味、还有他自己刚刚急出来的冷汗那微咸的腥气,混合在一起,沉甸甸地压下来,令人窒息。
过了许久,或许只是一瞬,他的眼珠极其缓慢地转动了一下,视线没有焦点地扫过空荡荡的厅堂。县令早已不知躲到了哪个角落,或许正一边咒骂着他这个“灾星”,一边绞尽脑汁思考下一步该如何甩锅。那个面色焦黄的老吏,更是早在军爷们闯入时便已“机智”地溜得无影无踪。
整个前衙,只剩下他一个人。
还有……那扇洞开的、通往后方仓廪区的门。
那里,原本应该有役夫值守,此刻却也鸦雀无声,仿佛所有人都预感到大难临头,早早避开了。
一种近乎本能的驱使,让楚默的脚步骤然动了起来。他迈开腿,一步一步,极其缓慢地,朝着仓廪区走去。他的脚步虚浮,踩在坑洼不平的泥土地上,几乎没有发出任何声音,像一个幽灵飘向自己的坟场。
越靠近仓廪区,那股熟悉的、粮食堆积特有的陈旧气味就越淡,取而代之的是一种空旷地带特有的、带着尘土味的凉意。
终于,他穿过了那道门廊。
光线骤然变得明亮了一些,来自仓房高处那些用于通风换气的小窗。几束粗大的光柱,如同实质的探照灯,从高高的窗口斜射下来,穿透了空气中弥漫的、尚未沉降的亿万尘埃微粒,形成了一道道朦胧而圣洁的光路。
然而,这光,照亮的不再是往日里堆积如山的麻袋和围屯。
是……空。
前所未有的空。
巨大而空旷的仓房,一眼望得到头。原本被粮食填满的角落,此刻只剩下散落的稻草和零星的、不知名的杂物。地面裸露出来,是被人脚、车辙反复碾压、坚硬如石的泥土地面,泛着一种灰败的色泽。
楚默记得很清楚,就在几个时辰前,这里还堆放着这个县最后的一点底气——那勉强凑出的、不足五百石的各类杂粮。它们像一座小小的、可怜的山丘,至少还能带来一丝虚假的慰藉。
而现在,山丘被彻底搬空了。
被那些如狼似虎的楚军,用麻袋粗暴地装走,扔上大车,运往一个他永远无法触及、也无法理解的宏大战场,去填饱那些或许英勇、或许也同样暴戾的士兵的肚子,去转化为砍向另一群士兵的力气。
而留给这座县城,以及他这个微不足道的仓吏的,只有这噬人的空。
他的目光,近乎贪婪地、又带着绝望后的死寂,一寸寸扫过这空阔的空间。视线所及,每一处曾经堆放粮食的地方,此刻都像一个张开的、沉默的黑色巨口,在无声地嘲笑着他此前一切徒劳的挣扎、可笑的算计、以及最后那毫无尊严的屈从。
他慢慢地走到仓房的正中央,站定。
光柱恰好笼罩住他,尘埃在他身边飞舞,让他看起来像某个荒谬悲剧舞台上,唯一且孤独的演员。
他试着轻轻咳嗽了一声。
声音在巨大的空腔里被放大,产生了轻微的回音,撞击着墙壁,然后又反弹回来,钻进他的耳朵里。
“咳……咳咳……”
这回声,如此清晰,又如此陌生。平日里,粮食会吸收掉绝大部分声音,仓房里总是闷闷的。而现在,连最细微的声响,都被这空荡无情地凸显出来。
这回音,仿佛不是来自外界,而是来自他此刻同样空荡荡的胸腔内部。
一种冰冷的、彻骨的虚无感,从脚底蔓延上来,迅速冻结了他的四肢百骸。屈辱感尚未散去,但一种更深沉的、更令人麻木的绝望,已经如同冰水般淹没了上来。
他所有的努力——熬夜计算的辛苦、试图讲道理的天真、甚至最后那放弃尊严的谄媚——在这巨大的、**的、无声的空旷面前,都显得如此可笑,如此微不足道。
他输了。
输得一败涂地。
不是输给某个具体的人,而是输给了一整套东西——那蛮横的军令、那腐朽的官僚、那冷血的豪强、那吃人的世道。它们共同编织成一张无形却坚韧无比的网,而他,只是一只拼尽全力却也只在网上留下几点可笑湿痕的飞虫。
就在这时,他的目光无意中垂下,落在了脚边。
在一处地面缝隙里,似乎嵌着什么东西,在光线下反射出一点微弱的、金黄色的光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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