喘息。如同破风箱般拉扯着灼痛的胸腔。汗水、血水、泥浆混合在一起,从额角滑落,模糊了视线,滴落在身下被踩踏得一片狼藉的枯草上。侥幸逃出生天的二十余人,横七竖八地瘫倒在远离东乡里的一片小土坡后,如同离水的鱼,只剩下本能的抽搐和喘息。
没有人说话。
只有粗重得吓人的呼吸声,间或夹杂着压抑不住的、因疼痛而发出的呻吟。劫后余生的庆幸并未出现,弥漫在空气中的,是更深沉的死寂和一种挥之不去的惊悸。每个人脸上都残留着血污和恐惧,眼神空洞地望着灰蒙蒙的天空,或是茫然地盯着自己颤抖不止、沾满粘稠血液的双手。
空气中那浓烈的血腥味,仿佛已经渗透进了每个人的衣物、皮肤,甚至灵魂深处,无论如何也甩脱不掉。
孙军官瘫坐在一块石头上,头盔歪斜,华丽的皮甲上多了几道难看的划痕和血污。他不再喃喃“完了”,只是失魂落魄地盯着地面,脸色灰败,仿佛被抽走了所有的精气神。他知道,这次损失惨重又寸功未立,回去之后,刘将军绝不会轻饶了他。他的前途,甚至性命,都可能就此断送。
狗子蜷缩在一旁,抱着膝盖,身体还在微微发抖。之前的疯狂和戾气早已消失不见,剩下的只有后怕和一种被吓破胆的懦弱。他偶尔偷偷抬眼瞟一下默夫,眼神里带着难以言喻的复杂情绪——有一丝残留的嫉恨,但更多的,是一种下意识的畏惧。默夫刚才在混战中展现出的那种精准而高效的杀戮,比他那种癫狂的乱砍要可怕得多。
大牛默默地从破烂的军服上撕下布条,笨拙地给自己手臂上一道较深的伤口进行包扎,疼得龇牙咧嘴,却咬紧牙关不发出声音。他时不时担忧地看一眼默夫。
默夫靠在一棵枯树下,缓缓闭上眼。他试图将刚才那地狱般的景象从脑海中驱散——飞溅的鲜血、倒下的躯体、扭曲的面孔、临死前的哀嚎、那个农妇撕心裂肺的哭喊、那个被他斩首的农民汉子兀自圆睁的双眼……
但这一切,如同鬼魅般牢牢钉在他的脑海里,愈发清晰。
他甚至能清晰地回忆起,当他的剑锋划开那些农民喉咙时,那短暂而滞涩的触感,以及喷涌而出的温热血液溅在脸上的感觉。
胃里一阵剧烈的翻搅,他猛地侧过头,干呕起来,却什么也吐不出来,只有酸涩的胆汁灼烧着喉咙。
他不是第一次杀人。在之前的轮回里,在战场上,他同样手染鲜血。但这一次,感觉截然不同。
那些秦兵,是敌人,是战场上的你死我活。而今天死在他剑下的,是那些他曾经——至少在晁方的理想中——应该去“拯救”的百姓。是他们这些“义军”最初起事时,曾箪食壶浆迎接的“父老”。
可现在,他们却刀兵相向,不死不休。
晁方那双充满理想光芒的眼睛,又一次浮现在他眼前。那双眼睛曾经执着地追问:“何为‘义’?”“让百姓活不下去的‘义’,还是义吗?”
当时,他可以用冰冷的现实去反驳,去嘲弄那份天真。
但现在,血淋淋的现实就摊在他的面前,用最残酷的方式,回答了他的问题。
这“张楚”的义旗,早已不是诛暴秦、安天下的象征了。它变成了一块遮羞布,遮盖着贪婪、倾轧、**和毫无底线的掠夺。它非但没能给百姓带来活路,反而成了比暴秦更直接、更残酷的催命符!
他们这些扛着这面旗子的人,在这些被抢掠一空、家破人亡的农民眼里,与土匪何异?甚至比土匪更可恶!因为土匪至少不会打着“仁义”的旗号!
一股冰冷的、彻骨的幻灭感,如同严冬的寒流,瞬间席卷了默夫的全身,让他从里到外,一片冰凉。
他之前所有的挣扎、所有的算计、所有的“现实”,在这一刻,显得如此可笑和苍白。他以为自己看得清,不过是在这艘注定沉没的破船上,选择一个相对舒服点的位置等死罢了。他嘲笑晁方的理想,可他自己,又何曾有过真正的方向?
这艘船,从根子上就烂透了。
陈胜忘了本,沉迷享乐;朱房胡武之流蛀空根基,中饱私囊;各级军官只顾争权夺利,保全自身;底层士卒则化为饥饿的野兽,疯狂地撕咬着所能触及的一切,包括他们本该保护的百姓。
它早已是一棵无根的树。看起来枝干庞大,但根基早已彻底腐烂、断绝。它之所以还能暂时矗立,不过是依靠着最后一点惯性,以及外部压力尚未给予最后的重击。
而东乡里的这场血腥冲突,不过是这棵巨树倒塌前,必然发生的、微不足道的一次枝干断裂。
它清晰地预示着,这棵树的最终命运——轰然倒塌,化为齑粉,被历史的洪流彻底吞没,甚至不会有人记得它曾经存在过。
任何试图修补它的行为,都是徒劳的。任何依附于它的存在,最终都将与之陪葬。
默夫缓缓睁开眼,目光扫过身边这些残兵败将。看着他们脸上的麻木、恐惧和茫然。他们和自己一样,都是这棵无根之树上,随时可能飘零坠落的枯叶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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