陈县的寂静,并非真正的平静,而是一种内部压力持续积累却无处释放的沉闷。在这沉闷的锅盖下,各种情绪——恐惧、绝望、贪婪、疯狂的野心——都在无声地沸腾、发酵,只待一个契机,便会轰然爆发。
晁方,就是在这个压抑到极点的时刻,做出了他的决定。
那卷曾被默夫捡起、小心放入木箱的竹册,再次被它的主人取出。晁方并未重写,而是在原有条陈的基础上,更加工整地誊抄了一遍,并且增加了他这几日“观察”到的、关于物资异常损耗的具体数据和疑点。他没有直接指控任何人,只是将这些触目惊心的数字和现象罗列出来,然后再次恳切地提出整顿营务、严明纪律、收拢民心的建议。
他甚至天真地认为,在当前如此危殆的形势下,上位者或许能意识到问题的严重性,从而采纳他的“忠言”。他依旧相信道理的力量,相信“义”之所在。
完成这一切后,他怀着一种近乎殉道者的悲壮与希冀,设法将这份更加详尽的“上书”,通过一个他以为可靠的、同在辎重营任职的同乡,递送了上去。他期望着这份书简能直达天听,或者至少,能送到某个真正忧心大局的将领手中。
他不知道的是,他那位“同乡”,在接到这份烫手山芋的瞬间,脸色就变了。在这人人自危、眼线密布的时刻,传递这种明显会得罪朱房、胡武等实权人物的东西,无异于引火烧身。那同乡几乎没有任何犹豫,转身就将这份书简,连同晁方的名字,直接报给了负责监察的、朱房麾下的一名亲信军官。
消息如同投入死水潭的石子,虽然轻微,却立刻引起了掠食者的注意。
几乎就在同一天,默夫就从柏那里听到了风声。柏的神色前所未有的凝重,他在一次看似偶然的路径交叉中,极其隐晦地提醒默夫:“辎重营那个姓晁的记室,怕是惹上大麻烦了。他写的东西,戳到某些人的痛处了。让你那位‘朋友’……自求多福吧。”
柏的语气带着一种见惯风雨的淡漠,但眼神里却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惋惜。他似乎已经看到了结局。
默夫的心猛地一沉。他最担心的事情还是发生了。那个傻子!那个天真的、固执的、像飞蛾一样的傻子!他早就警告过他!
一股无名火夹杂着冰冷的焦虑瞬间涌上默夫心头。他几乎想立刻冲到辎重营,把那个书生揪出来,狠狠给他几个耳光,让他清醒清醒!
但他强迫自己冷静下来。冲动解决不了任何问题。他深吸了几口气,压抑住翻腾的情绪,大脑飞速运转。
直接去找晁方?毫无意义,甚至可能把自己也拖下水。
去找刘将军的人求助?以什么理由?为了一个微不足道的、触怒了朱房胡武的小记室?刘将军绝不会在这种时候为了一个小人物去和对方撕破脸,尤其是在对方占着“整顿纪律”名分的情况下。
去找递书简的那个同乡?恐怕那人早已撇清关系,甚至反咬一口。
思前想后,默夫绝望地发现,他竟然没有任何办法可以救晁方。在这架巨大的、已经开始失控崩坏的战争机器面前,个人的力量,尤其是他这样一个底层军官的力量,渺小得可笑。他能做的,竟然只有……等待。等待那早已注定的审判降临。
这种无力感,比面对千军万马更让他感到窒息和愤怒。
审判来得飞快。
根本没有经过任何像样的调查或审问程序。就在晁方上书后的第二天下午,一队盔甲鲜明、神色冷厉的军法官直接闯入辎重营那片混乱的区域。
当时晁方正在核对一批刚刚入库(或者说,是最后一批还能勉强称之为“入库”)的破损箭矢数量,眉头紧锁,试图在混乱的账簿上记录下尽可能准确的数字。
“谁是晁方?”为首的军法官声音冰冷,如同铁石摩擦。
营地里原本嘈杂的声音瞬间消失,所有的人都停下了手中的活计,惊恐地望向来人,下意识地后退,如同潮水般散开,将孤零零站在那里的晁方暴露出来。
晁方抬起头,脸上还带着一丝沉浸在数字中的茫然。当他看清来人的服饰和那毫不掩饰的敌意时,脸色“唰”地一下变得惨白。他握紧了手中的毛笔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。
“拿下!”根本没有多余的废话。
两名如狼似虎的军士上前,粗暴地打掉他手中的笔,反剪他的双臂,用粗糙的麻绳紧紧捆住。
“你们……你们做什么?我犯了何罪?”晁方挣扎着,声音因恐惧和愤怒而颤抖,但依旧试图维持着读书人的体面,“就算拿人,也需有凭证!”
“凭证?”那军法官嗤笑一声,从怀里掏出一卷竹简,在晁方面前晃了晃,正是他誊写的那份上书,“这就是凭证!妄议军政,诽谤上官,散布消极言论,动摇军心!条条都是死罪!带走!”
罪名是早已罗织好的。过程只是走个过场。
晁方如遭雷击,他看着那卷凝聚了他所有心血和希望的书简,此刻却成了他的催命符,眼中充满了难以置信的震惊和巨大的荒谬感。他张着嘴,还想争辩什么:“不!我不是诽谤!那些都是事实!我是为了……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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