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剑江湖 第294章 火起星自明

午时将至，朱仙镇校场黄土铺道，日头悬于中天，如熔金泼洒，灼得人睁不开眼。

风自北来，卷起尘烟一线，直扑高台。

伪星图悬于旗杆顶端，在热浪中微微颤动，墨线勾勒的星辰轨迹宛若符咒，映着万人屏息的目光。

三军列阵，甲光连绵如海，刀戟森然似林。

每一双眼睛都盯着那幅图——那是钦天监裴文节亲授、江湖梦卜师老卜跪献的“天命之书”，言称紫微将坠，辛弃疾非真命统帅，北伐必遭天谴。

数日以来，谣言四起，士气浮动，连营中灶火都曾因人心惶惑而歪斜散乱。

可昨夜一曲《南乡子》起，妇人齐唱，鼓声沉雷，炊烟竟逆风而上，凝成“冲云”之势；今晨更现“九曲归心”奇象，十八营烟火如江河朝宗，尽指北方。

军心已聚，杀气暗涌。

高台之上，辛弃疾立于烈日之下，未披铠甲，仅着素袍，发带松垂，眉宇间却有千钧之重。

他缓缓抽出祖父遗剑，寒光乍现，插地三寸。

剑穗轻摇，那一片红布在风中猎猎作响——范如玉昨夜以银簪刺指尖，血书“心火不灭”四字，笔迹未干便系于此。

台下万卒静默，只闻战马低嘶、旌旗猎猎。

辛弃疾环视三军，声音不高，却穿透百里营盘：“诸君可知今日为何集于此？非为观天，乃为问心！天若阻我复中原，我便与尔等共违天命！若尔等愿随我踏破贺兰山缺，收燕云十六州，还我汴京父老，请同呼一声！”

刹那间，万口齐应！

“愿随辛公北伐！”

声如崩山裂地，惊起群鸟蔽空。

那声音滚滚而去，撞向远丘，震得藏身其上的密探踉跄后退。

更奇者，校场四周原本被热浪扭曲的炊烟，竟随着这一声怒吼猛然挺直，如万箭离弦，笔直升腾，直贯苍穹！

老卜躲在民夫队列之中，枯手紧握铜铃，喉头滚动，眼中既有恐惧，亦有一丝诡笑。

他身旁，一名黑衣使者悄然抬手——这是信号，只要伪星图焚烧之际天色突变、风雨骤至，便是“天火反噬”之兆，届时他将高呼神谕应验，动摇军心。

而远在丘陵之巅，裴文节负手而立，青袍猎猎，眸光幽深。

他低声对随从道：“待乌云蔽日，火熄图存，天下皆知此人逆天而行，必遭天罚。”

话音未落——

辛弃疾拾起火把，火苗在他掌心跳跃，映出坚毅侧脸。

他不再多言，手臂一扬，火把划出一道赤虹，重重掷入柴堆！

轰然一声，烈焰腾空而起，如同巨兽张口，瞬间吞噬了那幅伪星图。

焦臭弥漫，墨迹卷曲发黑，星辰符篆在火焰中扭曲、断裂、化为灰烬。

就在此刻，天象骤变！

浓云自东南疾驰而来，转瞬压顶，遮天蔽日，白昼如夜。

狂风倒卷，吹得旗帜翻飞，火势几欲熄灭。

老卜猛地抬头，仰望苍穹，脸上绽开狞笑，嘶声大吼：“天怒焚图！将星即坠！此乃天谴——”

他话未说完，一道鼓声自高台另一侧炸响！

范如玉登台而上，白衣胜雪，手持战鼓，银簪再划指尖，鲜血滴落鼓面，殷红如梅。

她双臂高举，三击《破阵子》起调——

咚！咚！咚！

鼓声如雷霆劈开混沌，穿云裂雾，竟与风势相抗！

刹那之间，风向逆转，自西而来，助燃烈火。

云层剧烈翻滚，裂开一线，一束金光自缝隙倾泻而下，正照在燃烧的柴堆之上！

火焰轰然暴涨，如金龙腾跃，灰烬盘旋升空，竟似星雨逆飞，点点闪烁，直入云霄！

全场死寂，继而爆发出震天动地的欢呼！

辛弃疾闭目而立，金手指全开。

在他的“心镜图”中，万千士卒的心跳如战鼓齐鸣，妇人们的歌声汇成潮汐奔涌，战马踏地之声如雷霆滚动……这些声音、这些意志、这些不灭的热血，竟在他识海之中汇聚成一条璀璨星河，自人间升起，贯穿紫微宫垣，仿佛天地共鸣，人意通神！

他唇角微动，轻语如谶：“原来，人心即天心，众志即天命。”

三更时分，周小角狂奔至观烟阁下，浑身泥水淋漓，声音嘶哑却激越：“辛公！烟图现‘九曲归心’！十八营炊烟自帅帐为源，如江河汇海，齐指东方！从未有之合势！”（续）

浓云裂尽，天光重开。

那束自苍穹缝隙倾泻而下的金光，久久不散，仿佛神只之手抚过朱仙镇校场，将烈焰与人心一同点燃。

灰烬如星雨升腾，在晨曦中化作漫天微芒，飘向北方无垠大地。

老卜瘫跪于尘土之中，铜铃脱手，滚入焦痕边缘。

他仰头望着那焚尽的旗杆，眼中诡笑早已凝固成惊怖。

风卷残火掠过面颊，他忽地嚎啕大哭，额头重重磕在黄土上：“我被裴文节所骗！那星图是墨画的！天根本无象！是我以药水染纸，伪作星辉流转……是他许我千金，说只要动摇军心，便可保我全家南迁安生！”

他语无伦次，涕泪横流，四周将士闻之无不怒目切齿。

有人欲上前拳打脚踢，却被辛弃疾抬手止住。

他立于高台之上，素袍猎猎，目光却如古井深潭，不起波澜。

“天可欺，人不可欺；人可瞒，心不可蔽。”辛弃疾缓缓开口，声如钟磬，“你以虚妄惑众，本该斩首示众。然今日火焚伪图，非为杀人，乃为破障。枷送临安，交由大理寺审问——让天下人亲眼看看，是谁在欺天！”

兵卒上前锁拿老卜，铁链铮然作响。

那江湖术士伏地颤抖，口中喃喃：“我不是真仙……我只是怕啊……乱世之中，小民如草芥，谁又能逆命而行？”

此言轻若游丝，却落入辛弃疾耳中，令他眉峰微动。

他望向远方丘陵——裴文节已不见踪影，唯余青袍一角隐没于林间雾霭。

此人执掌钦天监，通晓历法，本当佐理阴阳，却甘为权谋所用，以天道之名行倾覆之事。

可笑的是，这世间多少忠良，竟败于“天意”二字？

此时，内侍张承恩自观烟阁疾步而出，手中捧着密奏匣，衣襟尚沾夜露。

他亲历星变全过程，面色仍带敬畏，未及喘定便挥笔疾书，遣快马连夜奔赴临安：“臣启陛下：辛元嘉焚图之际，火光贯日，俄而风云逆转，鼓声裂空，云隙降光，将士齐呼‘辛公动天心’！紫微复明，万星归位，此非人力所能为也！”

宫中，孝宗正在便殿批阅奏章，听闻急报，霍然起身。

他推开雕窗，仰望夜空——只见紫微垣中主星熠熠，清辉洒落御阶，宛如神谕降临。

龙颜微动，提笔朱批三行：

“天心即民心，

天命惟德是辅，

辛卿不负朕望。”

墨迹未干，东方已现鱼肚白。

黎明初至，开封城南门外，薄雾如纱。

辛弃疾策马徐行，身后三军肃静无声。

远远望去，城墙之上旌旗猎猎，百姓早已自发清扫街道，挂红结彩，门前摆设香案，等候王师归来。

孩童争看甲士，老人含泪合掌，似迎久别的亲人归家。

他勒马停驻，取下祖父遗剑，轻轻划地。剑尖所指，正是燕云方向。

“诸君！”他的声音不高，却如晨钟荡彻原野，“昨夜一火，烧尽妖言；今朝一光，照破迷障。天险已破，天命已明——三军听令：整装五日，衔枚北进，直取幽州！”

万卒俯首，刀戟顿地，声震四野。

范如玉悄然立于其侧，指尖轻抚鼓面，似仍存昨日血痕余温。

她不语，只淡淡一笑：“这一路，心火不灭。”

远处，少年周小角牵马奔来，肩上一只信鸽振翅欲飞。

小羽踮脚放飞，鸽影穿云而上，携带着无人知晓的密信，向着极北之地振翼而去——那一片被铁蹄践踏了六十载的山河，已在人心深处悄然苏醒。

而在开封城外三里处，黄土铺地，松柏列道，几队工役正默默搬运素帛与祭器……