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剑江湖 第289章 黑云裂一线

朱仙镇外，寒云压野，十万人家灯火如星，连营十里，铁甲映月。

朔风穿帐，猎猎作响，战马偶有嘶鸣，划破夜寂。

辛弃疾自巡营归来，披甲未卸，步履沉稳，然眉宇之间，已凝起一层难以察觉的阴翳。

方才那一句低语，如针刺耳——“昨夜我又梦见黑云压城，日头被吞……老卜说，将星坠了，北伐必败。”

他脚步微顿，指尖在剑柄上轻轻一扣，目光扫过营中篝火明灭的轮廓。

士卒蜷卧于帐外，有人翻身惊起，喘息未定，喃喃几句梦话，又沉入昏睡。

那声音细若游丝，常人听之即逝，可辛弃疾耳中却如雷贯耳。

他不动声色，掀帐而入。

副将李铁头已在帐中等候，见主帅归来，忙起身抱拳，神色却显踌躇：“大人，近三日来，已有十余名士卒于子时惊醒哭号，自称梦见日月无光、帅旗折断。更怪者，马厩之中，战马接连悲鸣，不肯饮水，喂草则吐，兽医查遍无病……末将恐军心生变。”

辛弃疾缓缓解下披风，置于案侧，眸光低垂，似在思量，实则心神已悄然展开。

刹那间，金手指“心镜图”无声开启。

此非神通，亦非幻术，乃是他过目不忘之能与多年谋略积淀所化的一念通明——万帐之间，万千心绪如丝如缕，尽汇于他灵台之上。

此刻，那些零散梦呓竟如风聚尘，凝成一片灰雾弥漫于心镜中央，唯有一处微光闪动：一名戍边老兵独卧西岗边缘小帐，梦中反复低语：

“黑云裂一线……火自西来……不可不防……”

辛弃疾双目骤睁，瞳底寒光一闪。

这不是梦。是人心在无形之力下渐次崩塌的先兆。

他起身踱至舆图前，手指缓缓划过西岗一带密林——那里距主营不过三里，地势低洼，林木幽深，最宜藏匿。

若有人夜燃微火，以烟气扰马，再借术士惑众，便可悄然动摇军心。

此计阴毒，不在兵戈，而在摄魂。

“有人欲乱我军心。”他低声自语，“借天象之名，行鬼蜮之实。”

正思忖间，帐外忽传急报：“钦天监少监裴文节遣使至营，持星图求见，言有‘天示大凶’，须当面启奏！”

辛弃疾冷笑一声：“来得倒是时候。”

不多时，使者昂然而入，身披紫绶，手捧黄绢星图，高举过顶，朗声道：“奉钦天监命，宣示天意！紫微帝星动摇，将星西坠，主北伐不利，主帅危殆！今观天象，黑云吞日之兆已现，若再兴兵，恐触天怒，兵败如山倒！”

帐内诸将闻言色变。

那星图绘得狰狞——一轮赤日陷于墨云漩涡之中，旁书“将陨城下”四字，笔迹苍劲如血。

使者话音未落，营外鼓噪骤起。

一人鹤氅芒鞋，手持铜铃桃木剑，正是江湖术士梦卜师老卜，不知何时已登高台，焚符洒纸，口中念念有词：

“黑云压境，日光断绝！将星既坠，主帅难存！此战若行，尸横千里，血流成河——天意昭昭，岂容逆犯！”

围观众兵越来越多，不少人面色发白，窃窃私语。

恐惧如瘟疫般蔓延。

就在这人心浮动之际，一道素影踏雪而来。

范如玉一身素袍，肩披轻纱，手中提一面青铜古鼓，步履沉静，直上点将台。

她不言语，只取银簪划破指尖，鲜血滴落鼓面，殷红如梅。

而后执槌三击——

咚！咚！咚！

鼓声初起，低沉浑厚，如春雷滚地；继而激越昂扬，正是《破阵子》开篇杀调：“醉里挑灯看剑，梦回吹角连营……”

刹那间，万籁俱寂，唯有鼓声穿云裂雾，直透人心。

老兵闻之，不自觉挺身踏地，应节而动；新卒悚然惊醒，眼中迷茫渐退。

那老卜正欲再诵咒语，却被鼓声震得踉跄后退，手中符纸脱飞，飘落泥中，沾满污秽。

人群骚动稍止。

帐中，辛弃疾闭目聆听，唇角微动。

鼓声歇后，范如玉入帐，未及开口，辛弃疾已道：“你听见了？”

“不止听见，”她轻声道，“我还看见——西岗林影深处，每夜子时，似有微光闪动，如萤飞鬼火。我问守夜将士，皆言不见异状，可马群却每每惊鸣。”

辛弃疾霍然起身，召令亲卫：“速请马医秦五郎。”

少顷，秦五郎匆匆入帐，跪地叩首：“卑职参见统帅。”

“诸马夜鸣，究竟为何？”辛弃疾目光如炬。

“回大人，”秦五郎额头沁汗，“马无伤病，筋骨强健，然每至子时三刻，忽躁动不安，耳竖鼻喷，似闻极远之声……卑职曾伏地听蹄，觉其心跳紊乱，如同受惊，却又不见外物侵扰。”

辛弃疾闭目，心镜图再度铺展——万千士卒梦境与战马心跳频率竟完全同步，皆于子时三刻突乱，如被无形之手同时拨动！

他猛然睁眼，心中豁然开朗。

“不是天象，是人为。”

“有人夜焚草堆，火光隐现，烟气微动，马性灵敏，先觉其变；士卒枕戈而眠，感官未闭，遂于梦中感应，衍生幻象。再经术士渲染，便成‘天示’！”

他转身提笔，在纸上疾书一道军令，交予李铁头：“今夜，你率亲兵二十，伏于西岗林后，不论火光大小，凡见燃起，立即扑出擒人——我要看看，是谁在暗中操弄‘天命’！”三更鼓响，万籁俱寂，朱仙镇外的夜色浓如墨染。

朔风渐止，天地间仿佛凝滞成一片死灰。

忽而，西岗深处幽光微闪，一点、两点、三点——如鬼火游走，又似磷火浮空，在密林阴影中若隐若现。

那火光极小，几不可察，却偏偏在子时三刻准时燃起，一明一灭，节奏诡异。

李铁头伏于林后，手按刀柄，屏息凝神。

他额角渗汗，非因寒冷，而是心头绷紧如弓弦。

自统帅下令以来，他便知此行非同寻常——不是擒敌，而是破“天命”。

此刻见火光果然再现，心中既惊且怒：“果有妖人作祟！”

“动手！”一声低喝，二十亲兵如猛虎扑出，踏雪无痕，直扑火源。

两名黑衣人正俯身添油布条于残烬之上，突闻杀声骤起，仓皇欲逃，却被瞬间制伏。

一人挣扎嘶喊，口音生硬，不类男人；另一人怀中滚落半卷黄绢，墨迹未干，绘着扭曲星图，旁注“将星坠西”四字，笔锋刻意狰狞。

不多时，二人被押至帅帐前，五花大绑，面如土色。

辛弃疾端坐案后，烛火映照其冷峻面容，眸光如刃，直刺二人魂魄。

他未动刑，只将伪图摊开，轻叩案上：“此图从何而来？谁授意尔等夜焚三堆，妄称‘天火示警’？”

起初二人咬牙不语，直至秦五郎提来一桶马厩污水，泼于其面——那水腥臭异常，竟与昨夜战马拒饮之物气味相同。

一人顿然变色，颤声招认：“是……是钦天监裴少监遣心腹传话，许以重金，只须每夜子时燃火三处，烟不可高，光不可明，再散布‘黑云吞日’之说……便可乱宋军心志，不战自溃。”

帐内诸将哗然。李铁头怒目圆睁，拔刀欲斩，却被辛弃疾抬手止住。

“天不言凶，人自造祸。”他缓缓起身，声音不高，却如寒冰覆地，“天象无言，偏有人借天之名，行鬼蜮之谋。今日我便以军法代天罚。”

当即下令：两名细作枷号营门，示众三日；伪星图悬于主旗杆顶，以铁箭穿心贯穿，箭尾系布幡书“欺天者死”四字，迎风猎猎，如诉如誓。

黎明初露，霜华满地。

范如玉率数名军眷提陶瓮沿营行走，热腾腾的姜汤递入士卒手中。

她步履轻缓，语气温柔，却不时抬头望向那面被箭穿心的伪图，眼中并无惧色，唯有一丝悲悯。

“夫人，真有将星坠吗？”一名小卒怯声问。

她摇头，指尖轻抚鼓面：“将星不在天上，在人心。你听——今晨马鸣已稳，梦话也少了。”

果然，营中躁动渐平，炊烟次第升起，虽仍低垂如雾，却不再扭曲如魇。

帅帐前，辛弃疾独立高台，仰首望天。

中天紫微隐约可见，将星微芒，未曾动摇。

他唇间喃喃，似语非语：“黑云裂一线……那一线，是人心未死。”

随即转身入帐，提笔疾书军令三道：

“令各营夜设鼓角，轮值巡更；妇人每日唱曲送汤，以安士气；马医秦五郎日察马心，凡异动即报。”

末了，添一句：“心若不坠，星自不落。”

小羽立于帐外，接过密信缚于信鸽之足。

羽翼轻振，掠过晨雾，向着临安方向飞去。

就在此刻，辛弃疾忽有所感，眉峰微蹙。

他缓步登台，不再仰观星辰，而是凝视营中那一缕缕升起的炊烟——它们飘摇滞涩，久久不肯散开，如同被困于无形罗网。

他的“心镜图”悄然展开，万千气息、心跳、梦境再度汇流。

然而这一次，他捕捉到了一丝异样——

并非来自外界，而是渗入军营深处的某种静默的律动，仿佛黑暗之中，有无数双眼睛，正静静等待下一个子时的到来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