醉剑江湖 第28章 孤影入山坳

签押房的烛芯爆了个灯花，辛弃疾捏着那封字迹歪扭的信，指节因用力微微发白。

信是崔十七的管家送的，墨痕里浸着慌乱——茶商崔十七今夜在云栖寺后林见大人。

他正要唤人备马，窗外忽有夜枭啼鸣，声如裂帛。

大人且慢。范如玉不知何时立在身后，手中捧着件狐裘，浮梁茶商素与孙景元有旧，前日抄家时搜出的密信里，崔家账册上有笔润笔银......她指尖掠过案头那叠抄家清单，当年崔十七的父亲拒缴这笔银钱，被孙景元杖毙在县衙外，尸首晒了三日。

辛弃疾的眉峰骤然拧紧。

他记得审孙景元那日，堂下有个茶农哭晕过去，被抬出去时怀里掉出半块带血的木牌——正是崔家茶行的标记。

原来不是巧合。

他展开信笺再看，末尾有个极小的墨点，像被泪水洇开的：求大人救十七。

第二日卯时三刻，枢密院的急报便拍在了御案上。

浮梁茶山火光映天，税仓被焚，官道被断，三千流民举着诛贪官、免茶税的旗子，为首的正是崔十七。

反了！参知政事王淮拍案，速调禁军五千，踏平浮梁！

不可。辛弃疾跪伏在丹墀下，额角触着冰凉的青石板，崔十七父死于苛政，本是苦主。

孙景元党羽暗中挑唆，说辛某借平乱扩军，尔等皆为乱民，这才激得他举旗。

若以铁骑踏山，百姓以为朝廷真要屠民，新政刚立的民心，便如春冰遇火。

殿中一时寂然。

孝宗抚着玉圭，目光落在辛弃疾肩头——那里还留着去年平茶商盗时的箭疤。卿欲如何？

臣请率亲兵百人入山，十日之内，不斩一人而定乱。辛弃疾抬头，眼底燃着灼人的光，若不能，愿受军法。

退朝时已近黄昏。

范如玉候在东华门外，手中提着个青布包袱，里面是药囊、炒米和她新纳的棉袜。秦猛带了二十个最精壮的亲兵，每人都备了三天的干粮。她替他系紧斗篷的绒绳，山中风大，你记着......

我记着。辛弃疾握住她的手，指腹触到她掌心新起的茧——昨夜她熬了半宿，给每个亲兵的箭囊都缝了防雪的油皮。你留在江州，开府仓施粥。他从袖中摸出张纸，这是安民告示，凡归营的百姓既往不咎，伤者送医馆。

崔十七的老母在城西破庙，你多送两斗米。

范如玉接过纸，见他袖口露出半截带血的帕子——是今早整理药囊时，她不小心划破了手。你且去。她将帕子塞回他袖中，我这里，比千军万马管用。

是夜，修水河面结着薄冰。

辛弃疾率百骑踏冰渡河，马蹄声惊起一群寒鸦。

过了河便弃了马，秦猛背起兵刃，阿娥裹着粗布斗篷候在岸旁。鬼愁峡的隐道，十年前我给茶商带路时走过。老妪的声音像枯竹敲石，山径九曲，风从寅时到未时转三个方向，大军进不去，你们跟紧了。

雪越下越密。

辛弃疾踩着没膝的雪，闭起眼。

金手指在脑内翻涌：《吴子·料敌》里山林险阻，利伏击的批注，唐初张公瑾平蛮时围三阙一的战报，还有江西山形图上每道山梁的走向——他将这些碎片串成线，忽觉有热流从丹田升起。秦猛，他睁眼时目光如刀，明日寅时，你带三十人在东岭举旗，上书辛安抚议和；卯时，二十人去南坡敲锣，声传三里；剩下的跟我走西谷。

江州城东门的粥棚升起炊烟时，范如玉正舀起一勺热粥。

老妇颤巍巍捧碗，粥气模糊了她的眼：我家二郎跟崔十七去了，如今......

官不欺民，何须以命相搏？范如玉解下帕子覆在她手背，你且喝热粥，明日让二郎来领粮票——新政里写得清楚，茶税减半，还能领种子。她转头对绿芜道，把告示贴到破庙墙根，用朱笔写大些。

消息像长了翅膀。

日头偏西时，有个穿补丁棉袄的青年挤到粥棚前：我是崔十七的远房表弟，他让我问......范娘子的话可作数？范如玉将一布袋炒米塞给他：你带回去给崔伯母，就说若崔十七不归，她死不入土

山坳里的篝火映红了崔十七的脸。

他攥着孙党塞来的密信，指节发白。

信里说辛弃疾要借平乱之名屠尽茶商，可今早山下传来的消息又说，辛安抚没带大军，只带了百人；范娘子在施粥，还贴了告示......

大当家！小头目跌跌撞撞冲进帐，山下有人送东西来！他捧着个粗陶碗，里头是没喝完的粥，我娘说，这粥比往年青黄不接时，官府发的霉米粥香十倍。

帐外忽然响起喧哗。

哨兵来报：岭上立了面旗，写着辛安抚只身议和

崔十七抄起佩刀冲出去。

雪地里，一个青衫人正踏着积雪走来，腰间悬着的剑穗被风吹得翻卷。

是辛弃疾。

他走到离众人三步远的地方，解下剑掷在雪地上：崔十七，你父之仇，孙景元已伏诛；你要的茶税减半，新政里写得明白。

可你可知，此刻山外有五千禁军候着？

孙党要的不是你报仇，是借你的血，让新政夭折！

崔十七的刀落地。

他望着辛弃疾腰间那方熟悉的帕子——是母亲今早让表弟捎来的，说这是范娘子的。公......他声音发颤，真能保我等不死？

辛弃疾从怀中取出《江西茶政疏》副本，封皮上还沾着雪：这是圣上过目的铁律。

你若信我，明日随我下山，我保你为民请命。

雪忽然停了。

崔十七跪在雪地里，额头砸出个雪坑：公活我万人！他抹了把脸，只是......他欲言又止，前日有几个外乡人来投，说是孙大人旧部，如今还在西谷帐篷里......

辛弃疾的瞳孔微微收缩。

他望着崔十七身后黑黢黢的山林，风卷着雪粒子打在脸上，像有人在耳边低语：这火，还没全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