崇文馆内的风波并未平息,关于八皇子“离经叛道”税论的窃窃私语,如同春日里疯长的藤蔓,在廊下、亭中、书案间悄然蔓延。几个世家子弟围在檐下,一边嗑着盐焗松子,一边压低声音议论:“八殿下那‘摊丁入亩’,怕是连祖宗祠堂都要被他拆了改粮仓!”话音未落,又是一阵哄笑,仿佛赵宸的主张不是救民之策,而是滑稽戏台上的荒唐唱段。
然而,就在这议论正酣时,一则新消息如春风拂面,迅速转移了众人的注意力——二皇子赵睿,要拜会刘知远了!
“哎哟,这可是大事!”王允一拍大腿,连手中刚剥好的核桃都掉了,“二哥这回可是下了血本,听说光是那株红珊瑚,就三尺高,通体赤红,连宫里尚宝监都赞‘百年难遇’!”
“还不止呢!”陈玉凑过来,神秘兮兮地压低声音,“还有前朝‘墨山先生’的《兰亭序》孤本摹本,据说墨迹如云烟,连皇上都曾叹为观止。二殿下竟舍得拿出来送礼,这手笔,真是……真是能把刘馆长的书房直接变成宝库!”
“刘馆长素来清廉,”张敬捋着胡须,一脸“我懂”的神情,“可二殿下以弟子礼求见,礼数周全,厚礼压阵,怕是连圣人都难拒这份诚意吧?”
馆内顿时议论纷纷,人人脸上都浮现出“大局已定”的笃定神情,仿佛赵睿的声望已如那红珊瑚般,在清流士林中熠熠生辉。
赵宸坐在角落,手中捧着一卷《管子》,目光却透过书页的缝隙,静静扫过人群。他嘴角微扬,似笑非笑,心中却如明镜般透亮:刘知远这类大儒,岂是珊瑚字画能打动的?他们要的,是“知音”,是“传人”,是能与他们论道于松风竹影间的知己。
“以财货开路,不过是俗吏手段。”他轻叹一声,将书卷合拢,袖入怀中,起身时,衣角带起一阵微风,吹散了案上一张写满算式的手稿——那正是他昨夜推演“摊丁入亩”税基模型的草稿,如今却如落叶般飘向角落,无人问津。
当日下午,夕阳熔金,染红了崇文馆的飞檐翘角。赵宸并未携带任何贵重物品,只取了一本自己闲暇时反复批注、页边已有些卷毛的《孙子兵法》,独自一人,踏着斑驳的树影,走向崇文馆后院那处幽静居所——“守拙斋”。
守拙斋,名如其主。青瓦白墙,门前两株老梅,枝干虬结,据说是刘知远年轻时亲手所植。院中一畦药圃,种着当归、黄芪,药香与墨香交织,沁人心脾。檐下挂着一串竹风铃,风过时,发出清越的“叮铃”声,仿佛在替主人诵读经文。
小童通传后,赵宸被引入书房。室内陈设简朴,唯书香满架,书案上堆叠着泛黄的典籍与未批完的卷宗,连茶杯都是粗陶的,杯底积着厚厚的茶垢,显是主人不重形迹。
刘知远正伏案挥毫,笔走龙蛇,写的是《礼记·大学》篇首。他年逾古稀,须发皆白,如霜似雪,眉宇间却依旧清朗,眼神如古井深潭,不怒自威。听见脚步声,他并未抬头,只淡淡道:“八殿下不在前馆读书,来老夫这陋室何事?”语气疏离,带着文人特有的孤傲,仿佛赵宸不是皇子,而是误入书房的闲杂人等。
赵宸不以为意,上前两步,恭敬行礼,动作不卑不亢:“学生赵宸,近日读《孙子》,有些许困惑,久慕馆长深通兵法要义,特来请教,冒昧之处,还望馆长海涵。”
“兵法?”刘知远笔下未停,语气依旧平淡,甚至带了一丝轻嘲,“殿下乃天潢贵胄,当研习圣贤治平之道,这争战杀伐之术,还是少涉猎为妙。”话语中隐含规劝,亦有一丝不易察觉的轻视——在他眼中,皇子习兵法,无异于贵胄玩刀剑,终究是旁门左道。
赵宸并未退缩,上前一步,将自己那本批注得密密麻麻的《孙子兵法》双手奉上,书页边缘已磨出毛边,页角卷曲,显然被翻阅无数次。他声音沉稳:“馆长所言极是。然学生以为,孙武子所言‘兵者,国之大事,死生之地,存亡之道’,其核心并非鼓吹征伐,而在于‘慎战’与‘全胜’。学生所惑,正在于此——如何理解‘不战而屈人之兵’,以及‘兵者,诡道也’与‘仁’之间的关系?”
话音落下,书房内一片寂静。
风铃轻响,药香浮动。
刘知远手中毛笔微微一顿,墨点坠于纸上,晕开如一朵墨梅。他终于放下笔,缓缓抬眼,第一次正视赵宸。目光如刀,似要剖开这少年的皮囊,直视其心。
他接过那本《孙子兵法》,随手翻开,只见页边密密麻麻写满批注,字迹清峻,见解犀利,时有朱笔圈点,或批“此论精妙”,或批“此处可商榷”,更有以算式推演“用间”成本与收益者,令人瞠目。
“你……用算学解兵法?”刘知远声音微颤。
“兵者,国之大事,”赵宸坦然道,“既涉国计,便可用数理推演。学生以为,‘诡道’非奸诈,而是以最小代价,求最大胜果;‘不战而屈人之兵’,实乃最高之‘仁’——不妄动刀兵,不伤百姓,不耗国力,此非仁而何?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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