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朱慈烺立于“菜人市”边缘那片略微高亢的土岗上，俯瞰着下方涌动的人潮。方才赵啸天麾下军士们洪亮的宣告声，如同投入死水中的巨石，激起了层层希望的涟漪。
那些原本蜷缩在窝棚角落、眼神空洞麻木的难民，挣扎着站起身，搀扶着老幼，踉跄着、推搡着，汇成一股求生的浊流，向着东门、南门的方向艰难涌动。
空气中弥漫的绝望气息似乎被冲淡了些许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希望。
然而，这刚刚点燃的希望之火，并未能完全驱散朱慈烺心头的沉重。
眼前这片土地所承载的苦难太过深重，那衣衫褴褛、骨瘦如柴的身影，那混杂着污秽、疾病与死亡的气息，无不深刻地提醒着他这个王朝末世的惨烈与崩坏。
朱慈烺正沉浸在这悲怆与责任交织的情绪中，却见赵啸天从那片仍在高声维持秩序、引导人流的区域疾步奔回。
赵啸天的步伐依旧沉稳，他迅速穿过护卫圈，来至朱慈烺身侧，先是抱拳行了一个简捷的军礼，随即凑近半步，将声音压得极低，确保仅有太子能够听清：“殿下，有紧急军情。”
朱慈烺闻言，眸光一闪，迅速从沉重的思绪中抽离。他转过头，看向这位心腹。
“讲。”朱慈烺的声音平稳，听不出丝毫波澜。
“末将派往兖州、临清方向侦伺的锦衣卫小旗，刚刚传回急报。”赵啸天语速略快，“他们在临清运河口岸，拦截并询问了数批最新自京师南逃而来的官绅、商队。从这些人口中，交叉印证，打听到一些，关乎大局、甚为紧要的消息。”
朱慈烺眉头微不可察地蹙起，抬手止住了他后续的话。他锐利的目光扫过四周，虽然大部分难民已被引导离去，但环境依旧杂乱，人员构成复杂，此地绝非议定军国密事之所。
“此处非说话之地。”朱慈烺断然道，“留下必要人手，协助任大人、郑大人他们完成后续宣导与安抚，确保民众顺利抵达粥棚与征兵处，维持秩序，防止踩踏。其余人等，即刻随孤返回州衙。”
“末将遵命！”赵啸天毫不迟疑，立刻抱拳领命。他转身，迅速向几名下属军官下达指令，低声吩咐几句。那几名军官神色一凛，点头领命，随即快步奔向仍在忙碌的任孔当、郑与侨处传达命令并协调护卫分配。
朱慈烺则不再停留，对身旁的邱祖德、王之心及两位皇弟示意一下，率先转身。精锐护卫们立刻收缩队形，将其紧密簇拥在中心，一行人步履匆匆，沿着来时之路，向济宁城内快速返回。
朱慈烺沉默不语，气氛无形中变得凝重，邱祖德、王之心等人交换着眼神，皆意识到必有变故发生，皆默然紧随。
很快，一行人穿过东门，返回州衙。
朱慈烺刚迈过那高大的门槛，早已闻讯在此焦急等候的鲁王朱以海便立刻迎上前来。他面色沉肃，略显忧急，对着朱慈烺便是一个深揖：“殿下，臣有紧急事态禀报。”
朱慈烺脚步未停，目光在鲁王脸上停留一瞬，口中应道：“鲁王来得正好。一同至后院密室详谈。”
他随即侧头对紧随其后的赵啸天道：“赵指挥使，立刻安排最可靠的人手，将后院东侧那间议事的偏室及周边区域彻底封锁戒严！百步之内，不许任何未经许可之人靠近！便是衙内胥吏、仆役，亦不得擅入！空中飞的，地上跑的，皆需严密监控。”
“末将明白，绝无疏漏。”赵啸天抱拳沉声应道，立刻转身，雷厉风行地调度起来。
随行的锦衣卫精锐立刻分出一队，如臂使指般迅速散开，占据各处要害位置，拉起警戒，无声无息间便将州衙后院那片区域隔绝开来，气氛瞬间肃杀。
朱慈烺则带着鲁王、邱祖德、王之心以及两位小王爷，径直向后院那间特意选定的密室走去。密室位于一处相对独立的院落，较为僻静。
朱慈炯和朱慈炤没有跟入密室，小声嘀咕着去找鲁王带来的小世子玩耍去了。
进入密室，王之心反手将厚重的门扉合拢，外界的一切声响顿时被隔绝。室内只点了几盏油灯，光线略显昏暗，却更添几分机密之感。
王之心悄无声息地为众人奉上刚沏好的热茶，然后垂手侍立在朱慈烺身后阴影处。
朱慈烺在主位坐下，示意众人落座。他的目光首先投向朱以海，抬手指了一下身旁的邱祖德，对其道：“鲁王，这位是山东巡抚邱祖德邱大人，今早方抵济宁，日后将与诸位一同参赞军机。”
邱祖德立刻起身，欲行跪拜大礼。朱慈烺虚抬右手：“邱大人，不必多礼。日后皆是孤之心腹臂助，非常之时，这些虚礼能省则省，紧要的是实务。”
邱祖德闻言，改为深深一揖：“臣邱祖德，拜见鲁王殿下。”
鲁王朱以海这才仔细打量了一下邱祖德，脸上露出一丝恍然：“原来是邱抚台，失敬。早前巡抚衙门与兖州方面确有多封文书往来，却一直无缘见面。如今危难之际，得见真人，更得知邱抚台心向殿下，实乃一大幸事。”
邱祖德忙道：“殿下谬赞，臣惶恐至极。此前未能有效整饬山东军政，致使局势糜烂，有负圣恩，更愧对殿下信重。每思及此，寝食难安。”
朱以海摆摆手，语气缓和了些：“邱抚台不必过谦。天下糜烂至此，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，岂是一人之过？本王在兖州亦是步履维艰。如今能摒弃前嫌，同心协力辅佐太子殿下，共克时艰，方才是大明之幸，社稷之福。”
朱慈烺见必要的寒暄与介绍已过，便指向赵啸天道：“赵指挥使，你将方才未及详述的急报讲来，大家都参详一二。”
“是！”赵啸天抱拳，神色重新变得无比凝重，“禀殿下，据末将麾下多方线报交叉印证，尤其是最新从临清口岸南逃官绅口中获取的信息，可初步确认以下几事。”
他略一停顿，组织语言，继续清晰禀报：“其一，天津卫确已易帜。冯元飚大人奉殿下之命撤离后，三月二十一日夜间，便有城内官绅率家丁部曲，主动开启城门，迎贼入城，并悬挂闯贼旗帜。”
“据悉，闯贼并未派遣大军，仅由一员偏将率领千余人的先头部队接收城池，其主力并未留驻天津。该部贼兵在天津稍作停留，补充粮草给养后，便继续沿运河南下，其行动颇为迅速，昨日，先锋斥候已出现在德州境内活动。”
朱慈烺静静听着，手指无意识地在紫檀木椅的扶手上轻轻敲击，发出极轻微的笃笃声：“仅千余人？看来李自成志不在此。其主力大军现今动向如何？可有确切消息？”
“这正是其二，亦是各方情报汇聚之焦点，”赵啸天语气沉了下去，“据众多逃难官绅、溃兵乃至我军冒险北上的锦衣卫多方探查，李自成主力大军，目下绝大部分仍囤聚于京师及周边畿辅之地。”
“闯贼大军，眼下，其首要任务，并非向外扩张，而是忙于…忙于所谓的‘追赃助饷’。”
“追赃助饷！”朱慈烺低声重复了一遍这四个字，眼神骤然变得幽深锐利，作为穿越者，他深知这四个字背后，是何等血腥、残酷与掠夺，但总让人有些“快感”。
按照历史记载，刘宗敏如阎罗王一般，日夜不休地拷打，用夹棍招待那些明朝官绅，那些昔日钟鸣鼎食的勋贵官绅，一夜之间，积累百年的财富被闯贼打劫一空。
一个月的时间，历史上，闯军在京师就搜罗出七千多万两财物，而最为滑稽的是，崇祯当时要这些人捐献一点，人人都说“我没钱”！
赵啸天见太子沉吟不语，面色冷峻，便继续补充禀报细节：“目前综合各方零散信息，闯贼似已定下了一套严酷的‘助饷’章程，按品级、身份明码标价。”
“宗室勋贵，标准最为严苛，需‘尽缴其家产’，几无幸理；文武官员，自一品大员至末流小吏，皆需缴纳数千至数万两不等的银钱，数额惊人”
赵啸天顿了顿，继续说道，“总兵、副将等武职，索要尤巨，动辄数万两；即便富商大贾，亦视其资产多寡，课以数千至数万两的重金。”
“初始尚以‘助饷’为名，稍存体面，仅以拘禁施压，然近日风声渐紧，闻已普遍动用夹棍、鞭刑等酷刑，拷掠甚急…京师上下，已是人心惶惶，哀鸿遍野，惨不可言。”
朱慈烺知道，这仅仅是个开始。随着李自成大顺政权近乎疯狂的财政需求，以及其底层军队纪律的迅速失控与败坏，这种所谓的“追饷”很快就会演变成毫无节制的公开抢劫、强奸与屠杀，最终将彻底耗尽北京城最后一丝元气。
敲击着一旁的扶手，朱慈烺说道：“如此看来，闯贼这支南下偏师，兵力寡少，行动飘忽，其目的绝非攻城略地，占据州县？”
“末将以为正是如此。”赵啸天肯定地点头，“其兵力不过千余，行军却异常迅捷，一路沿运河快速南下，沿途并未攻打任何稍有抵抗的城池，其行为模式，更似以探查山东各地虚实、联络地方潜在归附势力、散布谣言、动摇人心为主。”
赵啸天补充道，“观其行止战略，恐是企图效仿天津卫故事，欲以虚张声势与内部策应相结合，不战而屈人之兵，诱使山东北路各州县望风归降，传檄而定。”
一旁的邱祖德闻言，眉头紧紧锁起，脸上浮现出忧色，他接口道：“殿下，赵指挥使所虑极是，与臣所知山东情弊相符合。”
邱祖德展开来分析道，“臣在山东巡抚任上时日虽不长，然深知地方情势之复杂险恶。不少官员、军将乃至地方豪强，见大明中枢倾覆，闯贼势大，早已心怀异志，首鼠两端，与北边暗通款曲、私下勾连者，恐不在少数。”
“闯贼此番派遣这支先锋南下，必是与这些内应早有勾结，欲里应外合，制造归顺氛围。德州、临清乃至济南，城池虽在，人心却恐早已浮动，隐患极大。”
朱慈烺缓缓点头，手指在扶手上敲击的节奏略微加快。他当然知道，历史上山东的归顺过程，对于李自成而言，顺利得几乎超乎想象，大批明朝官员几乎是迫不及待地转身就成了大顺朝的官吏，这其中固然有大势已去的无奈，但也深刻暴露了明末官僚体系与地方势力的腐朽与骑墙本性。
此刻，朱慈烺心中所思所想的，已超越了如何应对这区区千余人的闯军探路先锋。
一个更大胆、更惊人、更具颠覆性的战略构想，正随着赵啸天所带来的这些相互印证的情报，在他脑海中浮现出来。
按照历史记载，李自成主力滞留北京进行“追赃助饷”，这个过程大约会持续到四月，期间大军分散于京城及周边，忙于抄家掠财；四月十三日，李自成将亲率主力大军东征山海关，意图解决吴三桂问题并防御关外清军。
山海关大战将是一场极其惨烈的消耗战，最终以李自成大军惨败于吴三桂与清军联军之手而告终。
而最关键的是，在李自成倾巢而出奔赴山海关时，北京的防御将变得异常空虚，仅留下万余名老弱病残驻守。
而这，却是朱慈烺一个绝佳的机会。
这是一个极其短暂、却足以扭转乾坤的战略窗口期。
若朱慈烺能充分利用这一个月左右宝贵的时间窗口，全力整军经武，以目前济宁的资源与民心基础，迅速编练出一支数万人规模、具有一定战斗力的新军，然后沿运河北上，避开闯军主力，在李自成与吴三桂、清军在山海关下杀得难分难解、精疲力竭、两败俱伤之际，朱慈烺大军突然直捣防御空虚的北京城…
届时，李自成进退失据，后院起火；吴三桂首鼠两端，陷入被动；清军虽强，却是孤军深入，立足未稳。
就此，光复京师，也未为未可！
天下大势，或将因此一击而彻底改写。
