梅雨时节的月台泛着铁锈腥气,灵峰的行李箱在水泥地上拖出蜿蜒水痕,像条正在蜕皮的龙。K47次列车的绿皮车厢外漆剥落处露出深褐底漆,像极了我们寝室掉漆的铁架床。
接着!君斌突然抛来罐冰镇可乐,铝罐上的水珠在晨雾中划出银色弧线。易拉罐拉环崩开的脆响把我从回忆中拉回来,带着铁锈味的碳酸气泡涌上喉头时,我忽然想起大三那年暴雨夜,我们三人挤在舟山东路网吧分食泡面的场景。
灵峰半个身子都探出车窗了,校服在风里呼啦啦飘,嚎着那句被他吼劈叉了的“风萧萧兮易水寒……”,声儿还没落地呢,就被旁边拉货列车的汽笛“呜——”一声给硬生生切断了。那别在他胸口的宝贝校徽,“啪嗒”掉下去,在铁轨上蹦跶了几下,噗嗤一下就没进了枕木缝里,没影儿了。穿制服的老哥挥舞着小旗骂骂咧咧,我眼尖,瞟见他胸牌上那层锈,跟我实习时的工牌一个成色。这世界上的铁家伙,甭管管人还是被管的,都得落锈。
君斌冲过来给我个熊抱,一股子海飞丝味儿。“还记得咱大二那会儿吗?熬大夜赶图纸,”他用手关节“咔咔”敲打我的背,“你丫当时还感慨,说咋们永远不分开,永远!” 月台广播突然哇啦哇啦响起来,他趁乱塞给我个牛皮纸信封,捏着挺硬实。火车一开动我才敢拆开看——乖乖,是我们学校图书馆钢印的偷拓印,印泥干巴了,跟血痂似的颜色。
绿皮火车“哐当哐当”开始启动,站台上乱七八糟的声音、味道搅合在一块儿,脑子里的录像带就开始自动回放了:食堂电视里大罗飞出去那个点球,KTV包厢地毯上黏糊糊的啤酒印儿,庆春路火锅店玻璃上哈气结成的水珠,传媒学院梧桐树下飘过的长头发姑娘,解放路大排档霓虹灯管儿上“扎啤”俩字儿错的那个笔划,图书馆三楼《结构力学》书脊上那个咖啡杯的圆环污渍,还有冒险岛里那该死的永远爆不出来的枫叶盾,翻墙头刮破那件杰克琼斯的牛仔裤,篮球场边上被踩瘪了的农夫山泉水瓶子……最后定格在那台破DVD老卡壳的画面里,苍井空那张脸在满屏雪花点儿后头忽隐忽现,跟个时光机器开关似的。
“NEVER SAY NEVER——!” 君斌的大嗓门隔着车窗玻璃闷声闷气地砸过来。
铁轨一颤悠,不知道谁的一个搪瓷大茶缸子“咣当”滚出来了,顺着有点坡度的站台,一路“叮铃咣啷”唱着歌,骨碌碌直奔站台边缘的排水沟盖板,“哐啷”一声,卡死在缝里了。缸子内壁上那层常年泡面积下的油花子,被雨水一泡,还真泛出点彩虹光晕。一个穿蓝大褂的清洁工大爷,抄着把烧火的铁钳子过来夹它。那感觉,不是怀旧,是心窝子被人用砂纸蹭了一下。
火车尾巴尖儿也看不见了,站台上光剩下雨水蒸腾起来的白汽儿。说来怪,那雾气里影影绰绰的,我们仨穿着黑袍子学士服,在钱塘江边儿上放孔明灯,灯纸上“赚够一亿”那四个大墨字儿还没干透呢,就被热气儿熏出一块焦黑的洞。那灯晃晃悠悠,像个醉汉,一头栽向正在施工的环球中心大楼那黑黢黢的楼顶架子——像个未完成的大梦,啪嗒一下就摔碎了。
站台广播特应景地开始放《祝你一路顺风》,催命似的,一遍遍嚎。我蹲下假装系鞋带,鞋底儿粘着张硬纸片,抠下来一看——是灵峰掉的火车票根:2006年7月,杭州东至台州,硬座,票价那栏印的红数字,鲜亮得刺眼,像手指头上刚拉了个大口子。得,看见这个,我心里门儿清:兄弟们四散逃窜,咱这点儿青春,算是彻底给“格式化”了,跟旧电脑硬盘似的。
回到寝室,躺下,眼睛直勾勾盯上铺那板子上霉烂的花纹。楼下的知了叫得撕心裂肺,听着比电锯还闹心。卖吧,旧书,卖衣服最后剩下的那些装备,蹬不动了的三轮车,一股脑全处理掉,跟收费的大爷换几张票子。看着他手里那台老式秤钩子尖挂着我的“家当”晃晃悠悠,感觉那钩子好像还钩住了我腰眼儿上最后一块遮羞布,尊严这玩意儿,论斤卖的时候最贱。
打开电脑,杭州人才网页面闪着一股子熬夜脸的惨蓝光。置顶的招聘广告跳出来:乔司服装厂,招普工,包吃住月薪800。那数字跟一把小锥子似的,“嗖”一下扎进我眼里——八百块,人生第一次深刻感受到“知识溢价”的落差,敢情我们念了几年大学,就值这么个零头?社会这记闷棍,搂头盖脸,真不跟你客气。
离校前一晚,带着点悲壮劲儿,我抱着那堆银行招聘的铜版纸材料跑上天台——那些花花绿绿的纸上,印着“211优先”、“金融专业优先”,仿佛给我贴了个“次品待处理”的标签。一把火烧了,火苗子舔着那些金灿灿的条件时,火辣辣的。手机就在这节骨眼上“嗡嗡”震——老妈第七遍问:“儿子,工作定下没?啥单位?”那会儿,我正瞅着对面工地上那高高竖着的塔吊,它顶上的红灯在暮色里一明一暗,眨巴得特别欢实,活像个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的嘲讽表情包。“快了快了,妈,还在挑呢……”这谎撒得自己舌头根都发麻。毕业生的嘴,骗人的鬼。哄得了亲妈,哄不了自己心里那点羞臊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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