接下来的这一日,天色刚蒙蒙亮,谢珩便与柳云裳一同出了门,再次前往桑家瓦子。与往日不同,谢珩今日的心思并未完全沉浸在柳云裳的琵琶声里。他看似随意地坐在老位置,目光却不时扫过勾栏入口与场内角落,神识微展,留意着是否有昨日那群纨绔子弟的气息与身影。他气度沉静,昨日那掷出十片金叶的豪举早已传开,此刻周遭茶客虽不免偷偷打量他,却再无一人敢像孙三那般上前搭讪自讨没趣,只余下窃窃私语与敬畏的目光。
柳云裳在台上演奏,今日选的曲子比往日更为用心,时而激昂如《将军令》,时而婉转如《汉宫秋月》,弦弦掩抑,声声思虑,眼波流转间,总是不自觉地飘向台下那道青衫身影。见他目光巡弋,神色专注却非为琴音,她心中明了,一股暖意与忐忑交织涌上心头。
直至日头偏西,表演终了,那群纨绔子弟始终未曾出现。或许是真被谢珩的财力与不明底细所慑,暂时偃旗息鼓;又或许是另在酝酿着什么。无论如何,今日算是平安度过。
二人并肩走在返回柳府的路上,秋日的夕阳将他们的影子拉得长长。街市依旧喧闹,柳云裳的心却比来时沉重了几分。
“看来他们今日是不会来了。”谢珩开口,打破了沉默,语气一如往常的平静,“明日便是十八,鬼市开市之期。若此行顺利,能觅得那架箜篌,谢某……也该向娘子辞行了。”
他的话如同一声轻轻的钟鸣,敲在柳云裳的心上。她脚步微微一顿,侧过头看向谢珩,夕阳的金光映照在她脸上,却驱不散骤然笼罩上来的失落与阴霾。原本因他陪伴、因今日平安而生出的些许轻松愉悦,瞬间消散无踪。她张了张嘴,想说什么,喉咙却像是被什么东西哽住。
沉默地走了一段,眼见柳府那熟悉的门墙在望,柳云裳终于忍不住,停下脚步,抬起头,目光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哀求,望向谢珩:“谢官人……明日之后,便一定要走么?寒舍虽陋,总还能遮风避雨。官人……不能再多住几日?”她的声音比平日低沉,带着连她自己都未曾察觉的挽留之意。
谢珩看着她眼中那清晰可见的失落,心中微叹,面上却依旧温和,摇了摇头:“多谢娘子好意。只是箜篌乃谢某所需最后一件乐器,此物一旦到手,汴京之事便算了结。谢某还需离开汴京,去往别处,寻访合适的乐师,方能组建乐班。天下之大,总不能一直停留在一处。”他的理由合情合理,指向明确,断绝了任何拖延的借口。
柳云裳怔怔地听着,手指无意识地绞着衣带,心绪如同被投入石子的湖面,波澜丛生。离开汴京……寻访乐师……这几个字在她脑海中反复回响。她想起这短短数日,谢珩的屡次解围,他的慷慨相助,他那深不见底却又令人安心的气度,以及昨夜月下,他吟诵诗句时那清朗专注的侧影。一种前所未有的冲动,混杂着对现状的不甘、对未来的茫然,以及一种连她自己都尚未完全明晰的情愫,在她心中疯狂滋长。
她低下头,贝齿轻咬下唇,内心挣扎了许久。夕阳的余晖渐渐收拢,暮色开始四合。终于,她像是下定了某种决心,猛地抬起头,目光灼灼地看向谢珩,语气带着破釜沉舟的决绝:“谢官人!若是……若是寻访乐师,云裳……云裳可否毛遂自荐?”她深吸一口气,仿佛用尽了全身力气,“云裳虽不才,于琵琶、箜篌尚有些许心得。只要官人不弃,云裳……愿意跟随官人,浪迹天涯,为官人乐班效力!”
这番话,在北宋礼法森严的背景下,由一个官宦出身、尚存清白的女子口中说出,几乎等同于抛弃一切,将自身的未来与名节,全然系于一个相识不过数日、来历不明的男子身上。其中蕴含的勇气、信任,以及那隐秘难言的情意,重若千钧。
谢珩闻言,真正地愣住了。他看着她因激动而微微泛红的脸颊,那双美眸中闪烁的决绝与期盼,心中震动。他沉默片刻,目光扫过她身上虽略显旧却依旧难掩闺秀气质的衣裙,想起了她空荡寂寥的府邸,以及她提及父母外祖时那深切的哀伤。
他缓缓摇头,语气带着一丝不容置疑的冷静,也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怜惜:“柳娘子,你的心意,谢某心领。只是,组建乐班,漂泊四方,并非你想象中那般风雅有趣。那是真正的江湖之远,风餐露宿,舟车劳顿,其中艰辛,绝非你这般金枝玉叶所能承受。你尚有宅院可居,何苦随谢某去受那颠沛流离之苦?此事……莫要再提。”
他拒绝得干脆,理由也无可指摘。柳云裳眼中的光芒瞬间黯淡下去,如同被风吹灭的烛火。她低下头,长长的睫毛掩盖住眸中翻涌的失望与酸楚。良久,她才轻轻叹息一声,声音几不可闻:“是云裳……唐突了。”她不再多言,默默转身,走向近在咫尺的府门,背影在暮色中显得格外单薄落寞。这一刻,她心中竟荒谬地生出一丝念头——若明日鬼市寻不到那架箜篌,该多好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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