这一日,谢珩正在桃源居内翻阅韩非呈上的、关于《唐律疏议》与秦律比照的札记,忽然心有所感,一股异样的波动自九泉之井方向传来。那并非寻常名士降临的沛然能量,反而带着一种凄清缠绵的韵律,隐隐约约,似有若无,仿佛一缕幽怨的叹息穿透了轮回的阻隔。
他放下玉简,起身步出枢机殿。越靠近九泉之井所在的玄黑广场,那股异样的感觉便越是清晰。空气中,竟弥漫开一股清雅馥郁的牡丹芳香,在这忘川之地显得格外突兀与动人。
当他踏入广场时,映入眼帘的景象让他微微顿足。
九泉之井依旧缓缓旋转,幽蓝星辉沉浮。而在井畔,静静立着一位女子。她身着繁复华丽的红色霓裳羽衣,裙裾曳地,以金线绣着大朵盛放的牡丹,在忘川微紫的天光下流光溢彩,仿佛将人带回了那个“云想衣裳花想容”的极盛时代。她云髻高绾,簪钿步摇,容颜绝色,眉目如画,只是那双本应流转生辉的凤眸中,却盛满了化不开的哀愁与幽怨,如同蒙尘的明珠。她手中执着一柄素面团扇,扇面空空如也,更衬得她身影孤寂。
她望着那深不见底的井口,目光仿佛穿透了时空,看到了马嵬坡下的凄风苦雨,听到了六军不发的鼓噪。最终,所有的情绪只化作一声悠长而沉重的叹息,消散在忘川静谧的空气里。
察觉到谢珩的到来,她缓缓转过身,敛衽一礼,姿态优雅至极,声音如同珠落玉盘,却带着一丝难以掩饰的沙哑与疲惫:“妾身……见过使君。”
谢珩看着她这一身标志性的装扮,感受着她身上那股独特的、混合着极盛荣光与极致悲怆的气息,心中已然明了她的身份。他拱手还礼,语气温和:“可是……贵妃娘娘驾临?”
女子,正是杨玉环。她微微颔首,唇边泛起一丝苦涩的弧度:“虚名而已……使君唤我玉环即可。”
谢珩取出光华流转的《风华录》与那支灵光凝聚的笔,双手呈上:“娘娘既至此地,便请在此录下名讳,灵识与此地相连,方可安驻。”
杨玉环接过光笔,目光在那玄妙的册籍上停留片刻,却并未立刻书写。她抬眸看向谢珩,眼中哀怨更浓:“使君……可否容妾身……稍站片刻?此地……让妾身想起了一些前尘往事。”她的目光再次投向九泉之井,仿佛那漩涡深处,便是她不愿回首,却又刻骨铭心的过去。
谢珩收起风华录,静立一旁,并未催促。他知道,有些心结,需要倾诉。
杨玉环倚着井沿,望着那仿佛能吞噬一切的幽蓝,声音飘忽地响起,如同在讲述一个与自己无关的、遥远的故事:
“妾身……生于蜀地,幼时家道中落,尝尽人情冷暖。后来……后来因缘际会,入了寿王府,再后来……入了大明宫。”她的话语断断续续,带着一种梦呓般的恍惚,“那时……太真宫里,霓裳羽衣曲……陛下他……他说我的舞姿,能让‘天阙沉沉夜未央’……”
她的眼中闪过一丝短暂的光彩,那是属于开元盛世最顶端、最炫目的荣光。
“华清池暖,荔枝飘香……‘一骑红尘妃子笑,无人知是荔枝来’……呵呵。”她轻笑两声,那笑声里却满是悲凉,“所有人都说我狐媚惑主,说我骄奢淫逸,说我是红颜祸水……可谁又知道,那高高在上的宫阙,何尝不是一座黄金打造的牢笼?我只是……只是想抓住那一点点的温暖,想在这瞬息万变的恩宠中,求得一方安稳之地罢了。”
她的声音渐渐低沉下去,带着哽咽:“安禄山……那个口口声声称我为母的胡儿……叛乱……烽火……仓皇西逃……马嵬驿……”
说到此处,她猛地顿住,身体几不可察地颤抖了一下,手中的团扇几乎要握不住。那惨烈的结局,即便跨越了生死,依旧是她无法直面、却又无时无刻不在啃噬她魂魄的噩梦。
“三尺白绫……”她闭上眼,两行清泪无声滑落,滴在红色的霓裳上,洇开深色的痕迹,“他们说……是军心所向……他们说……是陛下……不得已……”
她睁开泪眼,望向谢珩,那目光中充满了无尽的委屈、痛苦与迷茫:“使君……你说……妾身该恨吗?恨那些逼迫陛下的将士?恨那个口口声声忠君,却最终……最终默许了这一切的陈玄礼?还是恨……恨那个曾许诺我‘在天愿作比翼鸟,在地愿为连理枝’……却最终……连我的性命都护不住的……三郎?”
最后两个字,她唤得极轻,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眷恋与绝望。
谢珩静静地听着,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,心中亦是复杂难言。这段公案,千古评说,孰是孰非,早已难辨。他沉默片刻,缓缓开口,声音平静却带着一种奇异的安抚力量:“恨,或许是一种本能。但恨意如火,灼人先灼己。娘娘问谢某该不该恨,谢某无法替娘娘回答。只是,此地是忘川,超脱之地。前尘种种,无论爱恨情仇,终成云烟。执着于恨,困住的,终究是自己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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