听竹轩内,时间仿佛被拉长,每一息都沉重得能听见尘埃落定的声音。谢珩垂眸而立,内心的波澜却如惊涛骇浪。忘川大业,名士们的期盼,文明薪火的传承……这些重逾山岳的责任,最终压过了所有的迟疑与顾虑。他身为忘川使君,维系一方天地,调和阴阳,汇聚文明,其职责本就超越了个人的情感纠葛与一时得失。获取《唐律疏议》,完善忘川法理根基,泽被后世魂灵,此乃大义。若因一己之私念而致功败垂成,他日有何面目面对酆都帝君,面对忘川诸位名士?
决心既下,心湖反而奇异地平静下来。他抬起眼,目光不再挣扎,变得清亮而深邃,重新落在崔清婉那张强自镇定却难掩苍白的脸上。他并未直接回答那关乎律疏与婚约的交易,而是向前轻轻踏出一步,拉近了些许距离,声音温和却带着一种不容回避的力量,反问道:
“崔小姐,律疏之事暂且放下。谢某……只想先问小姐一句,抛开令尊之虑,抛开蜀中之利,甚至抛开这《唐律疏议》……小姐你,对谢某此人,究竟是何看法?可愿……与谢某此人,结为连理?”
这突如其来的反问,如同利剑,瞬间刺穿了崔清婉用以武装自己的那层交易外壳。她猝不及防,整个人都僵住了。她预想了谢珩的各种反应——或欣喜若狂,或虚伪推诿,或严词拒绝——却独独没有料到,他会在此刻,将问题如此直接、如此核心地抛回给她本人。
“我……”红晕瞬间再次席卷了她的脸颊,比之前任何一次都要汹涌,连纤细的脖颈都变成了粉色。她下意识地后退了半步,眼神慌乱地避开了谢珩那过于专注的凝视,心跳如擂鼓,几乎要震聋自己的耳朵。她该如何回答?说她欣赏他的才学?认可他的气度?还是承认他那份神秘与从容,早已在不经意间拨动了她高傲的心弦?抑或是,在父亲点明那残酷的时局后,她内心深处,已然将他的身影与一份乱世中渺茫的安全感联系在了一起?
种种念头纷至沓来,让她心乱如麻。她自幼受教,婚姻大事当遵父母之命,何曾需要、又何曾有机会直面本心,去思索“是否愿意”?
谢珩静静地等待着,没有催促。他仔细地观察着她脸上每一丝细微的变化,那羞赧、那慌乱、那挣扎、那眼底深处一闪而过的、连她自己或许都未曾明晰的情愫……尽收眼底。他心中已然明了。她的反应,绝非全然出于家族利益的计算。若她对他全无好感,以她的聪慧与骄傲,大可以更冷静、更疏离的方式提出那场交易,而非像现在这般,在他直指本心的追问下,显得如此无措,如此……鲜活。
答案,已不言而喻。
见崔清婉朱唇微启,却呐呐难言,谢珩心中微叹,却不再逼迫。他话锋一转,语气依旧平和,却抛出了一个更加尖锐的假设,仿佛要将所有伪装彻底剥开:“又或者,换一种情形。如若……如若谢某对小姐并无倾慕之心,不愿与小姐结此良缘,小姐你又当如何?这《唐律疏议》,小姐可还会助谢某取得?小姐与令尊,又当如何自处?”
这话如同冰水浇头,瞬间将崔清婉从混乱的羞赧中激醒。她猛地抬起头,眼中的慌乱迅速被一种混合着受伤、倔强和最后尊严的冷意所取代。她误解了。她以为谢珩这接连的反问与假设,是一种婉转的、甚至可说是残忍的拒绝。他是在告诉她,他并无此心,之前的“慎重思量”不过是推脱之词,此刻更用这般假设来撇清关系,维护他所谓的“道义”?
一股难以言喻的委屈和酸楚涌上心头,让她鼻尖发酸,但她强行忍住了。博陵崔氏的骄傲不容她在此刻失态。她挺直了原本有些微颤的脊背,下颌微微抬起,努力让自己的声音听起来平静无波,甚至带着一丝疏离的客套:
“原来如此……是清婉唐突,令郎君为难了。”她避开谢珩的目光,转向窗外摇曳的竹影,仿佛在对着空气说话,“郎君不必挂心。既然郎君无意,此事便当清婉从未提过。至于《唐律疏议》……”
她顿了顿,袖中的手悄然握紧,指甲深深陷入掌心,带来一丝刺痛,帮助她维持着最后的镇定:“……也并非别无他法。国子监律学馆中,藏有完整律疏,供学子研习。郎君若志在必得,或可尝试捐纳巨资,以‘俊秀’身份入内就读。虽过程周折,耗费不赀,但以郎君家资,想来也非难事。这……算是清婉最后能提供的些许线索,聊表歉意,打扰郎君清静了。”
说完这番话,她感觉全身的力气仿佛都被抽空。不再看谢珩一眼,她毅然转身,朝着房门走去。步伐依旧维持着世家女的优雅,但那背影却透着一股难以言说的落寞与决绝。阳光将她离去的影子拉得长长的,投在光洁的地板上,竟显得有几分单薄。
就在她的手指即将触碰到门扉的那一刻——
“崔小姐,请留步。”
谢珩的声音自身后响起,不高,却清晰地传入耳中,带着一种奇异的、安定人心的力量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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