三位史家巨擘的降临,为忘川增添了更为沉郁而厚重的底色。谢珩依照他们各自的性情与时代渊源,细心安排了居所。
司马迁性子沉静,不喜喧闹,一生心血皆付于那部“究天人之际,通古今之变”的孤愤之作。谢珩便将他的住所安排在了一处僻静的河湾附近,恰与曹雪芹那间用于观察世情、品味悲欢的“悼红轩”相距不远。二人一者书写千年兴亡,一者描绘世家浮沉,虽时代迥异,却都对人性与命运有着深刻的洞察,比邻而居,或能于无声处得些共鸣。
班昭乃东汉名门之后,其兄班固着《汉书》未竟而卒,她毅然担起续写重任,终成完璧。谢珩念及此,便将她的居所安排在同样出身东汉、开创了“光武中兴”的刘秀与其皇后阴丽华住所附近。彼时风华,或能稍解这位女史家对故朝典章制度的追忆之情。
至于司马光,谢珩给予了充分的尊重,让其自行选择心仪之地。司马光略作思忖,便看中了那汇聚了无数典籍、文华之气最为鼎盛的“三世楼”附近。那里环境清幽,便于他查阅史料,继续他未尽的治史之思。然而,谢珩注意到,那片区域距离秦始皇嬴政的居所“幽竹苑”颇近。嬴政性情莫测,尤不喜后世对其功过是非的评断,而司马光主编的《资治通鉴》,对秦政多有针砭……
思及此,谢珩并未立刻应允,而是对司马光坦言:“涑水先生所选之地确是清雅,只是毗邻始皇帝陛下之幽竹苑。陛下于史家评价格外在意,为免日后不必要的纷扰,谢某需先行征询陛下之意,还望先生见谅。”
司马光闻言,手持那盏禁锢着白色“书蠹”精怪的茶盏,神色依旧温和从容,颔首道:“使君考虑周详,理当如此。光,静候佳音。”
谢珩随即前往幽竹苑求见嬴政。苑内竹林幽深,气息冷峻。嬴政听闻谢珩来意,得知是那位编纂《资治通鉴》的司马光欲择居附近,那双深邃如寒渊的眸子瞥了谢珩一眼,并未多言,只是淡漠地挥了挥手,算是默许。他虽不悦,但身为千古一帝的骄傲,还不至于去阻挠一个后世史官的居住,只是那周身散发的冷意,又凛冽了几分。
得到嬴政的首肯,司马光便顺利入住三世楼旁的一处雅致院落,题名“通鉴斋”,自此可时常徜徉于书海之中。
本以为三位史家于此能安心治学,忘川可享一段文华安宁之日。然而,这一日,谢珩刚处理完几桩关于忘川边缘地带灵植生长的公务,便见留侯张良飘然而至桃源居。张良面容依旧带着那分超然物外的智慧,只是此刻眉宇间微带一丝无奈的笑意。
“使君,”张良执礼道,“百家书院那边,恐怕需要您去一趟了。”
谢珩放下玉笔,心中已有预感:“可是……涑水先生与介甫先生又起争执了?”
张良含笑点头:“正是。二位先生于史鉴阁内,论及前宋旧事,声渐高昂,恐扰他人清静。”
谢珩不禁抬手揉了揉眉心。这两位北宋的政坛宿敌、学术对头,果然即便到了这忘川,也难改其性。他起身对张良道:“有劳留侯告知,我这就过去。”
当谢珩步入百家书院那充满书香与静谧气息的“史鉴阁”时,果然感受到一股与周遭环境格格不入的紧张气氛。阁内书架林立,典籍如山,而此刻,王安石与司马光正相对而立。苏轼与欧阳修已然在场,正坐在一旁的蒲团上,欧阳修见到谢珩进来,还对他无奈地笑了笑,低声道:“使君来了。还是老问题,熙宁旧事,介甫与君实,终究是难以释怀啊。”
场中,王安石面色因激动而微微泛红,他身形挺拔,目光锐利如故,声音带着不容置疑的执拗,正在慷慨陈词:“……君实!时至今日,你仍以为我所行新法乃是谬误吗?彼时北宋积弊已深,冗官冗兵,财政困顿,外患频仍!不变法,何以图强?青苗法可抑兼并,助贫民度过青黄不接;募役法可均平赋役,保甲法可强兵自卫……此皆富国强兵之良策!若非旧党阻挠,用人不明,何至于功败垂成?阵痛固然有之,然为长远计,岂能因噎废食?!”
他一番话语,如同疾风骤雨,充满了理想主义的激情与对反对者的不满。
反观司马光,他依旧是一副温润从容的模样,甚至还有闲暇轻轻摩挲着手中那盏青瓷茶盏。盏中那只雪白的书蠹精怪似乎也被这激烈的气氛感染,不安分地转动着赤红的眼珠。他一直安静地听着,直到王安石语毕,胸脯仍在起伏,他才缓缓抬起眼,目光平静地看向对方,语气依旧是不紧不慢:
“介甫兄所言大义,光,岂能不知?强国之心,你我或并无二致。”他先肯定了对方的初衷,随即话锋一转,如同钝刀切入,“然则,介甫兄在汴京枢府,运筹帷幄之时,可曾亲眼见过,你那‘良策’之下,州县之间,闾巷之内,寻常百姓……究竟是何光景?”
王安石闻言一窒,他一生多在京城为官,推行新法也多依靠文书往来与亲信官员汇报,对于基层具体执行情况,尤其是偏远州县的真实民生,确实缺乏第一手的、深入的了解。他张了张嘴,想要反驳,却一时难以举出切实的、自己亲眼所见的例子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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