自那日与魏征在三世楼一番深谈后,谢珩偶尔于忘川街巷或桃源居外,能瞥见这位大唐诤臣的身影。不过,与之前形单影只、眉宇紧锁不同,如今的魏征,多半是伴在唐太宗李世民身侧。二人或于忘川河畔缓步而行,似在探讨治国之道;或于某处凉亭对坐,李世民兴致勃勃地展开那卷《兰亭集序》摹本,与魏征品评笔法,魏征虽仍会肃然进言,言及“帝王当以国事为重,玩物恐丧志”之类,但语气已不似先前那般激烈,更多了几分臣子对君王的关切与探讨。李世民亦不恼,反而时常抚掌大笑,言道:“玄成啊玄成,到了这忘川,你这爱谏的性子倒是一点没变。”气氛竟是难得的融洽。谢珩远远望见,只是微微一笑,并不打扰。
这一日,忘川天际那永恒的灰紫色调似乎更沉凝了几分。谢珩正于桃源居内感应天地灵脉,忽觉九泉之井方向传来一阵不同寻常的异动。那并非帝王降临时龙吟虎啸般的磅礴,亦非文士来临的清越光华,而是一股带着幽冥晦朔、仿佛自亘古战场吹来的阴冷气息,其间更夹杂着一缕凄凉萧瑟、如泣如诉的音律之声,那乐声幽咽,似埙非埙,似琴非琴,穿透灵魂,令闻者心头发酸,脊背莫名生寒。
谢珩心念微动,一步踏出,身形已至井畔。但见井口轮回光晕流转,色泽却比往常黯淡许多,丝丝缕缕的黑灰色气息从中弥漫开来,带着一种金铁锈蚀、血土混杂的冰冷质感。那凄凉的乐声正是源自井中,越来越清晰。
光华艰难地散去,两道身影逐渐凝实。
当先一人,身形颀长,穿着一件早已褪色、边缘破损的玄色深衣,长发未冠,仅以一根简单的布带束在脑后,几缕散发垂落,遮不住他脸上那历经风霜的沧桑与一种深入骨髓的悲怆。他手中,紧紧握着一柄尺余长的匕首,匕首形制古朴,黝黑的刃身在忘川幽光下不见反光,反而隐隐泛着一层不祥的幽蓝之色,显然淬有剧毒。他整个人站在那里,便像是一柄出了鞘的、带着必死决心的利刃,周身弥漫着一种“风萧萧兮易水寒”的壮烈与孤寂。
而落后他半步之人,则是一袭素色麻衣,洗得发白,纤尘不染。他面容清俊,却双目紧闭,眼窝深陷,显然已盲。然而,他的神态却异常平静,仿佛早已习惯了永恒的黑暗。最引人注目的,是他怀中紧紧抱着一件乐器。那乐器形似古琴,但琴身更为狭长,一端略显浑圆,以某种不知名的硬木制成,色泽沉黯,上有五弦,此刻虽未弹奏,却自然流泻出方才那令人心魂悸动的萧瑟之音。此物,正是后世早已失传、只存在于典籍记载中的古乐器——筑。
那黑衣男子甫一落地,似乎还带着某种未散的决绝杀意与时空错乱的眩晕。他本能地警惕四周,然而,当他那双充满血丝与悲愤的眼睛,不经意间扫过身旁那抱着筑的盲眼乐师时,整个人如遭雷击,猛地僵在原地。
“哐当”一声,那柄淬毒的匕首从他颤抖的手中滑落,掉在九泉之井旁冰冷的地面上,发出清脆的声响。他却恍若未闻,只是死死地盯着那盲眼乐师,嘴唇剧烈地哆嗦着,想说什么,却发不出一个清晰的音节。他踉跄着向前冲了两步,来到盲眼乐师面前,伸出那双因长期握剑习武而布满厚茧、此刻却抖得不成样子的手,似乎想触碰对方的脸颊,又怕这只是一个易碎的幻影。
“高……高兄?”他终于从喉咙深处,挤出了两个沙哑、破碎,仿佛带着血泪的字眼。那声音里充满了难以置信、狂喜、悲痛、以及无尽的自责与悔恨。
盲眼乐师虽目不能视,感知却异常敏锐。他微微侧首,“望”向黑衣男子的方向,清瘦的脸上露出一丝复杂难言的悲悯与了然的哀伤。他轻轻叹了口气,空灵的嗓音如同他手中的筑音:“荆卿……是你吗?果然……你也来了。”
荆卿!高兄!
谢珩心中了然,如同画卷展开,瞬间明了了这两位的身份。那黑衣带剑、满怀悲愤与死志的,正是图穷匕见、刺秦不成的燕赵侠士荆轲!而这怀抱古筑、双目失明的,正是他的至交好友,那位于易水送别时击筑高歌“风萧萧兮易水寒,壮士一去兮不复还”,后为替荆轲及天下遭受暴政之人复仇,不惜以铅灌筑、意图击杀秦始皇,最终事败被戮的乐师——高渐离!
一段尘封于战国末期,充满了血性、悲歌与遗憾的往事,于此忘川之地,以一种令人心碎的方式重逢。
谢珩压下心中感慨,上前一步,执礼道:“二位先生,一路辛苦。在下谢珩,忝为忘川使君,恭迎二位驾临。”
荆轲仿佛这才从巨大的情绪冲击中回过神来,猛地转头看向谢珩,眼神中依旧带着未散的警惕与属于刺客的锐利。高渐离则面向谢珩发声的方向,微微欠身还礼,姿态从容:“有劳使君。”
谢珩取出风华录,玉笔流光,声音温和:“请二位先生留名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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