时光倏忽,腊尽春回,年关的脚步随着一场又一场的细雪,悄然踏入了长安城。裴婉如早已将两人的新衣赶制完毕,她自己的是一身海棠红的交领襦裙,衣缘绣着缠枝莲纹,鲜亮却不失雅致;为谢珩做的则是一件靛蓝色的圆领澜袍,用料扎实,针脚细密,衬得他愈发挺拔清隽。
这日清晨,裴婉如捧着新袍,眼中含着期待与一丝不易察觉的紧张,请谢珩换上。谢珩从善如流,褪下日常那身青灰文士袍,换上新衣。裴婉如绕着他仔细打量,替他抚平衣袖上微不足道的褶皱,理了理腰间的束带,嘴角的笑意再也抑制不住,如同春风拂过初绽的花蕊。
“很合身,婉如的手艺越发精进了。”谢珩低头看着她为自己忙碌的模样,心中微软。这段时日的安稳与温情,似潺潺溪流,悄然滋养着这株曾经饱受风霜的兰草。她眉宇间的忧悒淡去许多,举止间虽仍带着士族女子的矜持,却不再如往日那般惊弓之鸟,那份潜藏的坚韧与温婉,愈发清晰地显露出来。
裴婉如听到夸赞,脸颊微红,轻声道:“郎君不嫌弃便好。”她能感觉到谢珩目光中的温和与肯定,那是一种让她心安的力量。
腊月的气氛一日浓过一日。街肆间,售卖年货的摊贩挤挤挨挨,桃符、苇索、花椒(取其香气辟邪)、五色丝线、画着神荼郁垒的门神像琳琅满目。吆喝声、讨价还价声、孩童追逐嬉闹声,交织成一片独属于岁末的喧腾乐章。
腊月廿四,扫尘迎新年。
裴婉如早早起身,学着邻舍主妇的样子,用新束的竹枝扎成长帚,头覆一方青布,仔细清扫客栈房间的梁上、墙角积尘。谢珩也未闲着,或是帮她搬动桌椅,或是擦拭窗棂。按此时风俗,“尘”与“陈”谐音,扫尘即有“除陈布新”之意,要将一切“穷运”、“晦气”统统扫出门外,祈盼新年吉祥。裴婉如做得认真,额角渗出细汗,神情却带着一种参与俗世生活的专注与满足。谢珩在一旁看着,偶尔递上一杯温水,或在她够不着高处时,不动声色地接手,两人默契无言,却自有一股温馨流淌。
腊月三十,岁除之日。
这一日,长安城仿佛一锅煮沸的水,彻底热闹起来。
清晨,坊门刚开,谢珩便带着裴婉如去了东市。市面上人头攒动,比往日更加拥挤。他们买了新桃符,准备替换客栈房门上的旧符;选了椒酒(用花椒浸泡的酒,寓意祈福长寿)、柏酒(用柏树叶浸泡的酒,寓意辟邪);又称了胶牙饧(一种用麦芽制成的粘性糖食,寓意让灶君上天言好事时嘴巴变甜,也象征生活甜蜜)、五辛盘(盛放大蒜、小蒜、韭菜、芸苔、胡荽等五种辛辣蔬菜的盘子,古人认为可发散五脏之气,辟厉气)。裴婉如还特意挑了几支含苞待放的梅花,欲插瓶妆点房间,为清冷的冬日添上一抹春意。
午后,最重要的“驱傩”仪式开始了。这是岁除日最具特色的大型活动,上至宫廷,下至民间,皆有举行。谢珩与裴婉如站在客栈二楼临街的窗前,只见坊间空地上,已然聚集起一支庞大的队伍。队伍前列是戴着狰狞黄金四目面具的“方相氏”,身着玄衣朱裳,执戈扬盾,作为驱疫辟邪的主神。其后跟着扮演“十二神兽”的童子,以及由各坊选出的、身着赤帻皂衣的侲子(少年儿童),多达数百人,齐声呼喝着“傩、傩”之声,鼓噪跳跃。更有乐工敲击着鞉鼓,声震天地。队伍沿着坊间主要道路巡游,声势浩大,意为驱逐一切疫鬼妖魔,保来年平安顺遂。
裴婉如何曾见过这般雄浑古朴的场面,看得目不转睛,既觉新奇又感敬畏。那震耳的鼓声与呼啸,仿佛真能将积年的晦暗与不幸都涤荡干净。她下意识地靠近谢珩,谢珩则轻轻揽住她的肩头,低声道:“莫怕,此乃古礼,意在迎新。”
驱傩队伍过后,家家户户开始紧锣密鼓地准备年夜饭,谓之“宿岁之储”。客栈掌柜也体恤客居之人,允许租用后院的小厨房。裴婉如兴致勃勃,挽起袖子,准备亲自下厨。她虽出身士族,但家道中落后也曾操持家务,做些家常菜式并无问题。谢珩便在一旁打下手,或是递送柴火,或是清洗菜蔬。
暮色四合时,丰盛的岁除宴终于备好。虽不及富贵人家的山珍海味,却也鸡豚俱备,鱼鲙(生鱼片)新鲜,更有热腾腾的汤饼(面条,寓意长寿)和寓意团圆的“牢丸”(类似饺子)。两人在房中相对而坐,中间是摆满菜肴的食案。裴婉如小心地为谢珩斟上温好的椒酒,自己也浅浅倒了一些。
“郎君,请。”她举起酒杯,眼波流转,带着盈盈笑意。
谢珩亦举杯,与她轻轻一碰:“愿来年,诸事顺遂。”
酒是椒酒,入口微麻,带着奇异的香气。菜是家常味,却因是亲手所做,更添温情。两人一边享用着美食,一边听着窗外隐约传来的爆竹声(此时多为燃烧竹节,使之爆裂发声,以驱山臊恶鬼)。裴婉如话也多了起来,说起幼时在湖州过年,母亲总会给她做漂亮的“胜”(剪纸或金银箔制成的人形、华胜等饰物)戴在头上,父亲则会带着她贴桃符,祭祖……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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