巨鹿城外的硝烟尚未散尽,那灰黑色的烟霭如同凝固的愁绪,在漳水南岸的棘原上空盘桓不去,将整个秦军大营彻底笼罩在一片死寂的阴霾中。凛冽的北风卷着战场上未散的血腥气与焦糊味,像无数根细针钻进每一座帐篷的缝隙,与士兵们压抑的咳嗽声、断骨处的呻吟声交织在一起,凝成一股令人窒息的绝望。章邯身披那套伴随他征战十余年的玄铁甲胄,甲叶边缘已被岁月磨出包浆,此刻却嵌着三枚断裂的箭簇——那是三日前从巨鹿突围时,被楚军改良的连弩射中的痕迹,锋利的铁簇穿透两层甲片,深入甲叶半寸有余,若非甲胄采用北方寒铁锻造,质地精良,早已洞穿胸膛,让他命丧当场。他独自伫立在帅帐外特意筑起的土筑高台上,寒风如淬了冰的刀子,刮得脸颊生疼,耳郭冻得发麻,却浑然不觉,目光死死锁在前方的战场方向。
高台之下,十余万残军的营寨绵延数里,却看不到半分军旅应有的严整气象。临时搭建的伤兵营用破旧的帐篷连成一片,低矮的帐蓬连寒风都挡不住,里面挤满了缺臂断腿的士兵,破旧的麻布胡乱裹着外翻的血肉,黑褐色的血渍早已凝固成硬痂,不少伤口爬满了蛆虫,散发着恶臭。因缺医少药,士兵们只能蜷缩在冰冷的地面上,身下垫着枯草,发出压抑的痛哼,偶尔有实在熬不住的,便发出凄厉的惨叫,很快又被同伴捂住嘴——没人敢在这时候泄露出过多的脆弱。空地上,几名冻得嘴唇发紫、瑟瑟发抖的士兵正点燃破损的甲胄碎片取暖,火星在寒风中微弱地跳动,映出他们脸上麻木而空洞的神情,眼神里看不到一丝生机。巡逻的哨兵握着长戈的手冻得通红肿胀,指节僵硬如铁,长戈在风中微微颤抖,仿佛下一刻就要脱手落地。章邯的目光越过杂乱的营寨,望向西北方向的巨鹿城——那面猩红的“项”字大旗在城头猎猎作响,旗帜边缘因连日征战有些破损,却依旧张扬,如同一座沉重的山岳,死死压在他的心口,让他连呼吸都觉得发闷。
他下意识地摩挲着腰间长剑的剑柄,那上面雕刻的饕餮铜饰早已被掌心的老茧磨得光滑,指节因用力而泛白,虎口处磨出的血泡在突围时便已破裂,此刻结了层厚厚的血痂,被寒风一吹,传来阵阵刺痛。三个月前,他还是那个令关东诸侯闻风丧胆的“大秦柱石”:率领七十万骊山刑徒军仓促上阵,却在戏下大破周文的数十万义军;挥师东进,在城父诛杀陈胜,让张楚政权土崩瓦解;转战魏地,在临济灭了魏咎,将反秦势力打得节节败退。那时的他,甲胄鲜明,旌旗蔽日,走到哪里都是一片敬畏之声。可如今,王离率领的两万长城精锐在巨鹿全军覆没,副将苏角被楚军枭首示众,涉间不愿投降,引火**于营中,而自己麾下的七十万大军折损过半,只剩下这十余万惊魂未定的残兵。寒风吹过,掀动他鬓角的缕缕白发,那是这三个月来日夜操劳与焦虑催生出的霜雪,额头上的皱纹在暮色中愈发深邃,那双曾锐利如鹰、能洞察战场先机的眼眸,此刻只剩下挥之不去的疲惫与深入骨髓的焦灼。
“将军,帐内有咸阳快马送来的急信。”亲兵的声音带着几分小心翼翼,打断了章邯的沉思。他缓缓转过身,脚步有些沉重地走回帅帐,帐内点燃的烛火摇曳不定,将他的影子拉得忽长忽短,案几上摊开的军粮账册格外刺眼:糙米仅剩七万余石,按每日每人半升的最低标准,仅够支撑月余,而用于取暖的柴火早已告罄,昨日后勤官还来禀报,有两名士兵因冻饿交加死在了帐篷里。更让他心头发紧的,是那封刚送进来的急信,信封上是赵高亲信赵成的字迹,潦草而仓促,显然是仓促写就。他捏着信封的手指微微用力,将封口撕开,展开信纸,上面的字迹歪斜,通篇都是“作战不力”“损兵折将”“有负圣恩”的苛责之语,没有半句关于援军调度的指令,更无粮草补给的承诺,末尾那句“若不能即刻扭转战局,收复巨鹿,恐陛下震怒,累及宗族”,如同一把淬了冰的匕首,精准地刺入他最脆弱的地方——他不怕战死沙场,却怕自己的妻儿老小因他而遭殃。
“啪!”章邯猛地将书信拍在案上,力道之大,让案几上的青铜酒樽被震得跳起半尺高,醇厚的邯郸美酒泼洒而出,在泛黄的信纸上晕开一团深色的墨渍,恰好将“累及宗族”四字浸得模糊不清,仿佛这样就能抹去这致命的威胁。帐内的副将司马欣、董翳皆垂手侍立,大气不敢出,面色凝重如铁。司马欣上前一步,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难以掩饰的焦虑:“将军,巨鹿一战,我军主力尽丧,元气大伤,咸阳那边却连半粒粮草、一兵一卒的援军都未派来。赵高那奸贼把持朝政,结党营私,蒙恬、蒙毅那般开国功臣,为大秦守了一辈子长城,最终都被他罗织罪名冤杀,连尸骨都没能归乡,他怎会真心给我们派援军?这分明是要把巨鹿战败的罪责全推到您身上,让您做他的替罪羊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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