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的雪已连下三日。起初还是细碎的雪粒,打着旋儿粘在长乐宫的琉璃瓦上,半日功夫就变成了鹅毛大雪,如漫天飞絮般倾泻而下。宫墙内的柏树枝桠被积雪压得弯弯的,偶有积雪簌簌落下,砸在青砖地上,发出细碎的声响。偏殿内却暖得灼人,十二座鎏金炭炉分置四角,炉中燃着西域进贡的无烟炭,火苗舔着錾刻的缠枝莲纹炉壁,将殿内的青铜博山炉、错金铜鼎映得熠熠生辉,连空气中都飘着淡淡的松烟香气。
陈平捧着刚拟好的《吕氏宗亲俸禄疏》,垂首立在殿中,绛紫色丞相朝服的衣摆熨帖得没有一丝褶皱。他刻意放慢了呼吸,让气息轻得像一缕烟——这殿内的寂静容不得半分惊扰,凤座上那位太后的耳朵,比北军的探马还要灵敏。
吕后斜倚在铺着白狐裘的凤座上,这狐裘是冒顿单于三年前进献的珍品,一张完整的白狐皮连半根杂色毛都没有,毛长及膝,拢在身上能将整个人裹得严严实实。她指尖摩挲着刘邦遗留的赤玉扳指,扳指色泽如凝血,是当年鸿门宴前范增赠予刘邦的信物,如今却成了她把玩心事的物件。指腹划过扳指上的饕餮纹,目光落在疏册末尾“吕禄增食邑万户”的字样上,嘴角勾起一抹似笑非笑的弧度,凤目微眯时,眼尾的皱纹里翻涌着比殿外积雪更甚的寒芒。
“陈丞相倒是愈发会揣摩哀家的心思了。”吕后的声音裹着炭火的暖意,却像淬了冰碴,一字一句扎在人心上,“吕禄刚封赵王,食邑十五县还嫌不足,再增万户,临淄城里的刘肥怕是要跳着脚骂娘了吧?”
陈平心头猛地一紧,额角渗出细密的冷汗,顺着鬓角悄悄滑落,砸在朝服的衣襟上,晕开一小片深色。他怎会不知这是试探?前日刘肥仓皇离京时,在驿馆的偏房里哭了整整一夜,那哭声透过窗纸传出来,沙哑得像破锣。为了保命,刘肥不仅割让了齐国最富庶的城阳郡作为鲁元公主的汤沐邑,还被逼着尊自己的外甥女为“齐王太后”,这般屈辱,换作任何一位诸侯王都难以忍受。
陈平躬身时,袍角扫过地面融化的雪水痕,留下淡淡的印记:“太后执掌朝政,当以吕氏宗亲为根基。吕王吕产镇守颍川,控扼中原咽喉,阻挡项羽旧部反扑;赵王吕禄协理北军,掌京畿兵权,震慑朝堂奸佞,此二人皆为社稷柱石。增禄以示恩宠,方能安其心、固其志,也让天下人知晓太后厚待功臣之意。至于齐王,前日献郡尊主,足见其恭顺,想必能体谅太后苦心。”
这话正戳中吕后的痒处。前日刘肥离京时,佝偻着背钻进马车,连抬头看一眼长安城门的勇气都没有,那副狼狈模样,让她通体舒泰。当年刘邦在世时,刘肥作为长子,在朝堂上的威势几乎压过太子刘盈,如今还不是要对她俯首帖耳?她挥了挥玉手,赤玉扳指在烛火下泛着冷光:“准了。明日朝会宣旨,再赏吕媭黄金千两、蜀锦百匹——她昨日进献的那名绣工,把哀家的鸾凤袍绣得极好,凤目含威,比尚衣局那些老东西绣的强多了,倒是个可用之人。”
陈平躬身应喏时,眼角余光飞快瞥过殿角侍立的审食其。这位吕后的同乡,当年陪着吕后在楚营为质三年,如今已是锦衣卫指挥使,玄色官服上绣着狰狞的兽首,腰间佩着先帝御赐的七星剑。他正用阴鸷的目光上下打量自己,那眼神像毒蛇的信子,带着窥探与算计,仿佛要将陈平的五脏六腑都看穿。
陈平不动声色地攥紧了袖中的竹牌,楠竹材质的牌面上,“忍”“待”二字是周勃亲手刻的,笔锋刚劲,此刻已被掌心汗渍浸得发亮,边缘磨出了温润的包浆。这竹牌昨夜刚送到他府中,送牌的侍卫小李左腿打着夹板,说是“不慎坠马”,可那夹板下露出的淤青,分明是棍棒打的痕迹。
出了长乐宫,寒风卷着雪沫劈头盖脸地打来,陈平才敢大口喘气,胸口的憋闷消散了些许。他拢了拢朝服领口,刚走到未央宫侧门的柏树林,就见周勃斜倚在刘邦亲手栽种的老柏树下。这棵柏树已历二十余载风霜,树干粗壮得需两人合抱,枝桠遒劲,即使在寒冬也透着苍劲,树皮上还留着当年刘邦酒后刻下的“汉兴”二字,虽已模糊,却依旧能辨认。
周勃肩头落了一层积雪,像披了件白裘,玄色太尉朝服被雪水浸湿,紧贴着宽厚的脊背,却依旧身姿挺拔如松。他腰间的北军虎符在风雪中泛着青铜冷光,符身刻着的“北军”二字被摩挲得发亮,边缘的棱角也磨圆了——这枚虎符随他征战十余年,从鸿门宴到垓下之战,见证了大汉的建立。
“陈丞相,吕氏又往自己腰包里塞东西了?”周勃的声音压得极低,带着沙场历练出的沉毅,每一个字都像从牙缝里挤出来的。他刚从北军大营赶来,靴底还沾着营中的冻土,混杂着雪水,踩在地上留下深浅不一的脚印。“方才粮官老张头偷偷来报,吕禄那小子已命人接管了骑兵营的粮草库,安插了三名亲信当校尉,说是‘协助管理’,实则要架空我这太尉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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