长安上空的铅云低得仿佛要压进未央宫的琉璃瓦。连续七日的暴雪终于停歇,宫墙内的积雪被宫人们清扫堆积在丹陛两侧,堆成丈高的雪丘,阳光偶尔从云缝中漏下一丝,落在雪丘上折射出刺目的光,却驱不散暖阁内浓得化不开的药味与死气。暖阁正中的龙榻被九层织金驼毛锦被裹得严实,锦被上绣着的日月山河图在八盏龙纹烛台的映照下泛着暗哑的光泽,像是被抽干了所有生气。刘邦斜倚在铺着西域大宛国进贡白虎皮的靠枕上,那白虎皮原是雪白蓬松,如今却被他枯瘦的身躯压得失去了蓬松质感,唯有脖颈处的斑纹还依稀可见当年的威风。三层锦被裹着他消瘦的身躯,却挡不住从肩颈箭伤处蔓延开来的寒意——那是三个月前平定英布叛乱时留下的旧伤,当时英布的毒箭穿透了他的铠甲,虽经太医及时诊治,却因行军途中颠簸,伤口反复感染,如今已溃烂成一个深黑的窟窿,边缘的皮肉呈现出诡异的青黑色,连最擅长疮疡的淳于太医,也只能每日用艾草熏炙,再敷上西域进贡的解毒膏,勉强延缓腐坏的速度。榻边的铜盆里,刚换的艾草还在冒着青烟,混杂着龙涎香的气息,形成一种既刺鼻又沉闷的味道,像是要将这座帝王宫殿的最后一丝生气都熏染成迟暮的味道。
“咳咳……咳咳……”一阵剧烈的咳嗽突然撕裂了殿内的沉寂,刘邦蜷缩起身子,枯瘦的手指死死攥着锦被,指节泛白如枯骨,指缝间渗出的冷汗很快浸湿了锦缎。侍立在旁的内侍总管张安世连忙上前,手中捧着一个描金珐琅碗,碗里是刚熬好的参汤,用的是长白山进贡的千年老参,熬了整整三个时辰,汤汁浓稠如蜜,还飘着几粒红枣。他小心翼翼地用银匙舀起一勺,吹了吹才递到刘邦唇边,声音带着哭腔:“陛下,这是长白山千年老参熬制的,加了红枣调和,您多少进些,才能有力气召集群臣啊。”张安世跟随刘邦从沛县起兵时便侍奉左右,那年他才十五岁,如今已是两鬓斑白的内侍总管,三十年来,他见过刘邦斩白蛇起义的豪迈,见过他鸿门宴脱险的惊险,见过他垓下破项羽的威风,却从未见这位叱咤风云的帝王如此虚弱——曾经能拉开三百石强弓的臂膀,如今连抬手的力气都快没了;曾经声如洪钟的嗓音,如今细若游丝;曾经顾盼生辉的双眼,如今深陷如渊,只剩下浑浊的光。刘邦偏头避开银匙,带着血丝的唾沫溅在绣着日月山河的锦被上,晕开一小片暗褐。他喘了口气,哑着嗓子道:“拿走……朕……用不着这些……”张安世还想再劝,却见刘邦眼中闪过一丝厉色,那是帝王独有的威严,他连忙躬身退到一旁,捧着参汤的手微微颤抖,眼泪忍不住掉落在珐琅碗的边缘,溅起细小的水花。
刘邦缓缓睁开眼,眼窝深陷如渊,唯有瞳孔深处还残存着几分穿透人心的帝王锐利。他扫视了一圈殿内,看到墙上挂着的《天下舆图》,那是萧何当年入咸阳后收集的秦宫图册绘制而成,上面用朱砂标注着各路诸侯的封地,如今大部分都已变成了刘氏的江山。他摆了摆手,示意张安世退到殿外候着,哑着嗓子道:“传……传吕后、陈平、周勃、王陵、萧禄、赵尧……入宫。若有迟到者,以抗旨论罪!”话音刚落,殿外便传来细碎的脚步声,先是宫女低声通报,随后吕后的身影便出现在殿门口。她身着一袭深青色宫装,领口和袖口绣着细密的云纹,外罩一件素色貂裘披风,披风的边角还沾着未化的雪沫,显然是从长乐宫急匆匆赶来的。她身后跟着的几位大臣,神色各异,却都带着凝重——未央宫连日来药气弥漫,陛下的病情早已传遍朝野,谁都清楚,这是帝王要安排后事了。走在最前面的陈平身着素色朝服,手持玉笏,面色凝重;紧随其后的周勃身披铠甲,甲叶上还沾着北军大营的寒气;王陵身材高大,身着绛色朝服,面色刚毅;萧禄捧着一个紫檀木匣,里面装着父亲萧何的遗表,眼眶泛红;赵尧手持御史大夫的印信,步履沉稳,目光警惕地扫过殿内的陈设。几人走到殿中,脚步放得极轻,生怕惊扰了龙榻上的帝王。
吕后走到龙榻前,屈膝一拜,动作标准而恭敬,裙摆扫过金砖地面,发出轻微的声响。她的声音柔和却不失沉稳:“臣妾参见陛下。听闻陛下今日咳嗽加剧,臣妾特意让御膳房炖了燕窝百合粥,用的是南海进贡的血燕,加了润肺的百合,您多少用些,养养精神。”她说着,便示意身后的侍女将食盒递到榻边的矮几上,打开食盒,一股清甜的香气弥漫开来,与殿内的药味形成鲜明对比。她的目光飞快扫过刘邦的脸,注意到他颧骨高耸、面色蜡黄,又落在榻边那碗几乎未动的参汤上,心中已然明了——这位帝王的时日,真的不多了。当年在楚营为质两年,她见惯了生死离别,更在项羽的猜忌与折磨中学会了隐忍与算计,早已练就了一副波澜不惊的心智。此刻虽面带悲戚,眼角甚至挤出了几滴泪水,指尖却悄悄掐紧了袖中的绢帕——那上面用银线绣着吕氏宗族的图谱,从兄长吕泽、吕释之到侄子吕产、吕禄,每一个名字旁,都用朱砂标注着可封的官职与封地,那是她与心腹审食其熬夜拟定的,只待刘邦咽气,便要付诸实施。她的目光在矮几上的燕窝粥停留了片刻,心中盘算着:若刘邦今日便不行了,需立刻封锁消息,先让吕产、吕禄接管南北军兵权,再召集群臣宣读遗诏,将相位牢牢控制在吕氏亲信手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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