石女的痛 第2章 多出的零件

向阳的小英

院墙边的向日葵窜得比篱笆还高时，小英已经能踩着板凳够到窗台了。她总爱扒着窗沿数天上的云，辫子上的红绒绳随着动作一甩一甩，像只快活的小蝴蝶。王奶奶坐在灶门前添柴，火光映着她眼角的皱纹，心里却像压着块湿棉絮——这孩子都五岁了，跑跳时总比别家娃慢半拍，裤裆里偶尔还会沾着莫名的污渍。

“去趟县医院吧。”王爷爷蹲在门槛上抽旱烟，烟锅里的火星明明灭灭，“再拖下去不是办法。”

王奶奶没吭声，只是往灶膛里塞了把干柴。噼里啪啦的火苗声里，她摸了摸藏在炕席下的布包，那里裹着老两口攒了五年的积蓄，毛票夹着硬币，沉甸甸的。

县医院的白墙掉了皮，露出里面泛黄的泥灰。李大夫戴着厚厚的眼镜，捏着化验单的手指在“性别特征异常”几个字上敲了敲，眉头皱得像块拧干的抹布。“从外表看是女娃，”他推了推下滑的眼镜，声音压得低低的，“但内里复杂，是双性特征。想查清楚，得去省医院做详细检查，可能还得动刀。”

王奶奶抱着小英的手猛地收紧，指甲掐进自己的胳膊。“是……少了啥零件？”她的声音发颤，像被风吹得发抖的蛛网。

“不是少，”李大夫叹了口气，镜片后的眼睛透着无奈，“是多了点不该有的。咱这设备查不清具体情况，费用……老两口得有个数，不是小数目。”

王爷爷蹲在诊室门口的台阶上，吧嗒吧嗒地抽着旱烟。烟锅子敲在鞋帮上，邦邦的响声在安静的走廊里格外清晰，半天没说一句话。小英在奶奶怀里不懂得愁，小手揪着奶奶的衣襟打秋千，嘴里咿咿呀呀地唱着不成调的歌谣，偶尔还咯咯笑两声，眼睛弯成了月牙儿。

回村的路被夕阳染成了金红色，老两口的影子被拉得老长，一前一后地晃在土路上。“要不……找亲戚借点？”王爷爷终于开了口，烟袋锅子在手里转着圈。

“借？”王奶奶猛地停下脚步，把小英往怀里紧了紧，“咱这光景，借了拿啥还？折腾得起吗？”她低头看了看怀里的娃，小英正伸着小手够她的鬓角，掌心暖暖的。“咱小英不是少了零件，是多了点，怕啥？说明老天爷疼她，多给了份念想。”

“可……”

“可啥可！”王奶奶的声音陡然亮起来，带着股豁出去的劲儿，“没那囊气，没那本事给她治，咱就好好养着！是丫头咱就梳小辫、穿花裙，长大了该嫁人嫁人，该生娃生娃。多点零件咋了？不耽误吃饭，不耽误喘气，就不能活了？”

王爷爷没再说话，把烟锅子往兜里一揣，接过奶奶怀里的小英。胡茬子蹭过娃的脸蛋，扎得小英咯咯直笑，伸手去抓他耳朵上的冻疮。

这事就这么搁下了。王奶奶再跟人提起小英，腰杆挺得笔直：“咱这孙女是老天爷格外疼，多给了点零件，旁人想要还没有呢！”

胡同里的二婶偏不信邪，在河边洗衣服时跟人嚼舌根：“老王家那娃是‘二姨子’，不正常！”

这话刚好被来河边捶衣裳的王奶奶听见。她抡起手里的洗衣板就追了出去，二婶吓得鞋都跑掉了一只，被追着绕了半条街。“你才是二姨子！你们全家都是！”王奶奶举着洗衣板站在晒谷场上，声音震得树梢的麻雀都飞了，“我孙女比你家小子俊，比你家丫头乖！多点零件咋了？吃你家米了？喝你家水了？”

打那以后，没人敢在王奶奶面前说闲话。小英照样穿着花袄，扎着羊角辫，跟着奶奶去河边洗衣服时，会蹲在石头旁看小鱼游水；跟着爷爷去地里挖野菜时，会把蒲公英的白绒毛吹得漫天飞。

只是每个夜里，王奶奶给小英盖被子时，总会悄悄摸一摸娃的后腰。那里有块小小的凸起，像颗没长熟的豆子。她的手指在上面停片刻，叹口气，又赶紧用袖口抹掉眼角的潮意。“咱小英命硬，”她对着熟睡的娃轻声念叨，“多点零件不怕，只要壮壮实实地长大，奶奶给你挡着，啥坎都能过。”

窗外的月光落在炕沿上，像铺了层薄薄的霜。小英咂了咂嘴，翻了个身，把脸埋进奶奶带着皂角味的枕头里。她不知道自己多了啥零件，只知道奶奶的怀抱暖和，爷爷的烟袋有股呛呛的、让人安心的味道。

院子里的向日葵又长高了些，花盘沉甸甸地朝着太阳的方向，慢慢生长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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