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宋茶事案 第25章 茶藤深处见真章

灶糖的甜香混杂着茶气，在茶库密室中氤氲弥漫，如丝如缕，无孔不入。

那些个狰狞舞动、如活物般的漆黑茶藤遇此平凡烟火气息，竟如逢克星，迅速枯萎退散，嗤嗤作响，缩回壁缝地隙之中，留下一地狼藉。

赵令渊急步上前，俯身扶起昏迷不醒的真贵妃，但见她腕间那根汲取血液的琉璃管已自行脱落，伤口处不知何时凝结着一层晶莹剔透、宛如琥珀的茶膏，在昏暗光线下泛着柔和微光。

沐柔近前细察，指尖轻触，只觉温润如玉，她轻声道：“竟是茶魄自动护主，感应到至纯血脉受创，凝成了这保护层，真是奇哉。”

“速退！”沐柔忽地脸色一变，侧耳倾听着地底深处传来的、常人难以察觉的窸窣声响，感应到更多更强大的茶藤正被彻底激怒，自地脉深处疯狂苏醒，“地脉已被彻底激怒了！此地不宜久留！”

众人心下凛然，循着来路急急撤退，脚步杂沓，呼吸急促。

却在转角处撞见意想不到的救援——张怀民竟领着皇城司一队精锐甲士破门而入，甲胄铿锵，火光耀目，他手中高举枢密院令牌，声若洪钟，震彻库房：“奉旨稽查妖异！闲杂人等退避！”

假贵妃的党羽见状，如鼠窜般迅速遁入暗门，消失于纵横交错的幽深通道，竟似对这里极为熟悉。

张怀民并未下令追击，反而急切地趋前查看真贵妃状况，见她气息虽弱却平稳，方松了口气，眉头却依旧深锁：“三日前，钦天监夜观天象，发现帝星晦暗不明，为阴云所蔽，老夫便知宫中生变，恐有妖孽作祟……”

他压低声音，几乎是贴着赵令渊耳畔气声而言，“陛下已三日未朝，终日待在延福宫饮那所谓‘仙茶’，神情恍惚，寻常人根本不得近前，连贴身内侍都被换了。”

返回闲人茶楼的路上，天色已蒙蒙亮，雪虽暂歇，阴云却未散。

赵令渊却敏锐地注意到街面异常：许多百姓手提茶壶，眼神空茫呆滞，步履蹒跚，却如同被无形的线牵引着，向着皇宫方向汇聚，形成一列列无声而诡异的队伍，寂静得可怕。

苏砚青冒险拦住一位拄杖老翁，但见其瞳孔泛着诡异茶色，浑浊无光，口中反复喃喃着“贡茶……得仙缘……长生……”，对周遭呼唤拉扯充耳不闻，只知机械前行。

回到茶楼密室安顿下来，真贵妃在茶魄细细熏蒸下，悠悠转醒，气息微弱如游丝，断断续续道出骇人真相：她本是葛家旁支之后，因自幼心性纯良，拒绝参与那疯狂悖逆的“茶灭计划”而遭囚禁。那假贵妃实为其堂姐，葛长青之女葛云衣，不仅尽得黑茶宗真传，精通移魂邪术，更掌控着黑茶宗百年积蓄的庞大力量与财富。

“他们……他们要在上元节之夜，借满城灯火与万民之气，强行开启‘茶天通道’……以万民茶愿为薪柴，妄图重塑天道秩序……”她每说几句，便需剧烈喘息片刻，显是元气大伤，神魂受损。

沐柔闻言，立刻掐指推算天时地支，突然惊觉，脸色煞白：“明日就是上元节！”

众人闻言，皆面露震骇，时间迫在眉睫，如利刃悬顶。

唯有赵令渊凝视着《茶经》上新显现的诗句——“莫问茶魔何处生，且看人间烟火浓”，指腹抚过那墨迹，若有所思。

他踱至窗边，望着楼下街市渐渐增多的人流，小贩已经开始支起摊子，炊烟袅袅，充满生机。忽道：“取那最寻常的市井粗茶来，越普通越好。”

茶博士赶忙奉上一包最廉价的炒青茶末。

赵令渊捻起一撮粗茶末，置于鼻下轻嗅，那略带烟火气的味道反而让他神色一舒：“葛派一味追求茶道极致，求那虚无缥缈的仙灵之境，却忘了茶之本味，原在这最平凡的人间烟火之中，在一箪食一瓢饮之间。”

他当即提议：何不借上元灯会万民同乐之机，在御街最热闹处举办“百味茶集”，以最平凡朴实的人间烟火气，对抗那虚无缥缈、惑人心智的仙茶幻境。

张怀民沉吟片刻，竟从怀中贴肉处取出一枚温润龙凤玉佩，上刻精细云纹：“此乃陛下潜邸时的旧物，曾赐予老夫以酬救驾之功，见此玉佩如见君颜，或可调遣部分禁军相助，便宜行事。”

真贵妃亦勉力褪下腕间一串光泽莹润的珊瑚珠，色泽深红如血，触手微温：“这是……这是南海鲛人信物，若情势危急，需外力援手，可持此物速往东海，自有……自有呼应。”言罢，几乎虚脱。

筹备工作即刻紧锣密鼓地进行。

兰澈负责联络汴京内外茶帮弟兄，在各路口要道设下免费茶摊，伙计们吆喝声此起彼伏，热闹非凡：“来来来，上好的大碗解乏茶，驱寒暖身，不要钱哎！”

苏砚青则连夜伏案，以朱砂混合雄黄、艾草灰，精心绘制数百道“破幻茶符”，分发给周遭百姓佩戴，嘱其贴身放好；沐柔则于后院引动地脉灵气，布下小小阵法，将那寻常茶叶置于灵气交汇处，增强其抵御茶蛊之效。

赵令渊见沐柔面色苍白如纸，知她耗力过甚，遂递上一盏刚沏好的参茶：“缓缓气力，莫要累着了，大局还需你支撑。”沐柔接过，报以虚弱却坚定的一笑。

是夜，赵令渊独坐密室，将《茶经》真迹与葛洪残卷并置案上，就着跳跃的烛火，一字一句对照参悟。

烛火摇曳，映照着他时而蹙眉深思、时而恍然顿悟的面容。

直至黎明时分，东方既白，晨光熹微，他忽然击节而叹，眼中精光闪动：“原来如此！葛洪先祖并非真要灭世，而是见晋室昏庸，天下大乱，民不聊生，想以茶道之清静平和，重塑一个河清海晏的清明世界！”然其后人偏执痴狂，曲解其意，竟将那“茶道治国”之宏愿伟志，扭曲为“茶控天下”的勃勃野心，可悲可叹！

上元节如期而至。

夜幕下的汴京城火树银花，灯如昼，人如潮，御街两侧繁华喧嚣之下却暗藏玄机：每个茶摊下方皆深埋着沐柔特制的醒梦草包，清气缓缓散发；每盏精巧玲珑的花灯中都藏着指尖大小、沐柔以自身灵力温养的茶魄结晶，莹莹生光，于不知不觉间守护人心。

子时将近，皇城方向突然升起一片七彩茶云，瑰丽诡异，遮天蔽月，百姓们眼神渐趋迷离空洞，开始不由自主地齐声吟唱起古老而诡异的茶谣，声调古朴却透着一股妖邪之气，汇成一片诡异的声浪。

“来了！”赵令渊立于虹桥最高处，衣袂临风，目光如炬，亲手点燃那最大的、精心扎制、形似慈悲茶母的“茶母灯”。

灯光煌煌，如旭日初升，温暖光芒照射之处，迷途百姓眼神渐清，行动迟缓下来，脸上露出茫然之色。

然那空中茶云忽降光雨，细密如丝，五彩斑斓，触者再度陷入迷幻，举止狂乱，力大无穷——那葛云衣竟将茶蛊混入皇家烟花的火药之中，借绚烂焰火之名撒播蛊毒！其心可诛！

危急时刻，沐柔一跃而上鼓楼飞檐，身姿翩然，取出那支碧玉般的鲛人笛，横于唇边，奏响空灵而悲怆的镇魂曲。

笛声清越，如泣如诉，与那靡靡茶谣在空中激烈抗衡，音波可见地碰撞出涟漪。

许多百姓痛苦地抱头蹲下，嘶吼挣扎于两种力量之间，面目扭曲。

真贵妃不顾自身虚弱，强撑病体，咬破指尖，以血为墨，在御街冰冷的青石板上奋力画下繁复古老的破咒茶纹，每一笔都耗尽气力。

赵令渊则指挥众人将特制茶叶大把投入汴河，整条河流顿时茶香四溢，氤氲的水汽上升，如一道无形屏障，努力中和着空中飘散的蛊毒。

忽见延福宫高耸的飞檐之上，葛云衣身影翩然现身，衣袂飘飘，宛如鬼魅，身后跟着目光空洞、步履僵直、宛如提线木偶的徽宗。

“愚昧！”她冷嗤一声，声音不高却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，带着居高临下的怜悯，“尔等岂知茶道真谛……岂知这污浊人间，早该涤荡一新……”

话音未落，一道黑影自身后疾射而至，速度快得只余残影，狠狠刺中其后心——竟是澜澈！

他拖着被茶蛊反噬、已是千疮百孔的身躯，拼尽最后气力发出这一击，鲜血自嘴角汩汩涌出，目光却死死盯着葛云衣：“阿妹……收手吧……回头是岸……”

原来他们真是血脉相连的孪生兄妹！

葛云衣遭此猝不及防的重击，身形猛地一颤，面上疯狂之色稍褪，露出一丝怔忡茫然。

就在这瞬息之间，徽宗眼神骤然清明，帝王之威勃发，真龙之气震荡，怒挥袍袖：“妖妇敢尔！安敢欺朕！”

真龙一怒，引动沛然龙气，与她身上所蕴的诡异茶道之力剧烈冲突，发出沉闷轰鸣。

天地霎时变色，风卷云涌，汴京地脉轰然震动，七口古井同时喷涌出清冽却蕴含着异力的茶泉，水柱冲天！

赵令渊疾步上前，以《茶经》真迹为引，导那喷涌而出的茶泉之水，以手为笔，以水为墨，在空中挥洒勾勒，绘出一幅巨大无比、结构精妙的金色茶符，光辉流转，道韵天成。

葛云衣见状，竟不惧反笑，状若疯狂，狂笑着纵身一跃，主动投入最大的那道茶泉：“便让尔等见识何谓真正的茶天通道！何为至高茶道！”

她的身体在蕴含着庞大能量的茶泉中迅速消融瓦解，化作漫天幽蓝光点，如万千流萤般飞散，融入夜空。

与此同时，所有被蛊惑的百姓突然齐声开口，声调划一，冰冷而无情，汇成洪流：“茶道无极，天人合一！”

恐怖的是，他们的眼睛都变成了诡异的、如同茶叶形状的幽绿瞳仁，幽幽闪烁，令人毛骨悚然——葛云衣竟不惜将自身魂魄分散于万人之身，行此逆天禁术！

“这是……失传已久的万魂茶术！”沐柔骇然失色，声音微颤，带着难以置信的惊惧，“她欲以众生为茶具，以万魂为薪火，重炼天地！这是要与这世间同归于尽！”

值此千钧一发之危机时刻，赵令渊却异乎寻常地从容镇定。

他自袖中取出一套粗陶茶具，质朴无华，就地从汴河舀取清水，置于红泥小炉上徐徐煮沸，神色平静地投入最普通不过的茶末。

“诸位父老乡亲，忙了一夜，且歇歇脚，饮杯粗茶吧。”他声音平和温润，却奇异地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，穿透那诡异的齐声呼喊。

茶香朴实无华，却带着一种温暖踏实的人间烟火气，那疯狂涌动的人群竟奇迹般地渐渐安静下来，狂躁之气稍减。

他朗声道，声传四方：“茶道之本，不在控制，不在奴役，而在分享，在于甘苦与共。这一盏，敬这人间。”

百姓们茫然地、机械地传递着粗陶茶碗，每饮下一口那带着烟火气的温润茶汤，眼中的茶叶形状幽光便淡化一分，狂乱的眼神也渐渐恢复一丝清明。

真贵妃望着此情此景，忽然泪流满面，似有所悟，喃喃道：“我明白了……葛祖真正的遗愿是……是茶润万物，而非茶控……”话未说完，她便因心力交瘁而晕厥过去，手中飘落半张泛黄的丹方。

苏砚青眼疾手快接住一看，只瞥得数行字迹，便失声惊呼：“竟是移魂茶的解药方子！苍天有眼！”

雪不知何时又悄无声息地下了起来，纷纷扬扬，洁白静谧，覆盖着方才的喧嚣与混乱，试图掩埋一切的疯狂与痕迹。

赵令渊在渐渐散去、恢复神智的人群中仔细寻找着，目光如电，扫过每一个角落，每一张面孔。最终，他在一个挑着旧茶担、其貌不扬的卖茶翁面前驻足。

那老翁缓缓抬起头，咧嘴一笑，皱纹堆叠，眼底却飞快闪过一抹葛云衣特有的、诡异茶色光芒，声音低哑却清晰异常，如毒蛇吐信：“游戏，才刚刚开始呢，赵博士。这汴京，这天下，迟早是我茶道之天下。”言罢，挑起茶担，汇入人流，转眼不见。

远处，皇家苑囿深处，那株神秘的青铜古树骤然发出通天彻地的幽绿光束，与空中尚未完全散去的诡异茶云相连，形成一个巨大的、旋转的光涡。

树心结晶已完全化为骇人的血红色，表面浮现出葛洪那模糊不清的虚影，竟似活物般，发出一声穿越时空般的、沉重而无奈的叹息，两个字幽幽回荡在风雪之中，清晰地传入每个人耳中：“痴……儿……”

茶天通道，终究还是以另一种形式，开启了。

风雪愈急，汴京城的未来，如同这被风雪笼罩的天地，笼罩在一片未知的、深不可测的迷雾之中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