大宋茶事案 第108章 新政涟漪动京华

瑞王赵曙主理的“以茶平准市价”之策，经皇帝赵祯御笔朱批，终以《茶市平准疏》之名，颁行京畿试行。诏令明确，择“太平茶”等数种产量稳定、品质优良的官焙茶品，由市易司核定基准价，设“平准仓”贮备。市价过低时，由官府购入存贮，护佑茶农；市价过高时，则开仓放茶，平抑物价，打压奸商囤积居奇之风。

新政如一块投入平静湖面的石子，在汴京各界荡开层层涟漪。

最先感受到变化的，自然是东西两市、大小茶行的商人。往日那些凭借信息灵通、资本雄厚，在茶价起伏间低买高卖、赚得盆满钵满的大茶商，行事不得不收敛几分。而众多本小利薄、仰仗诚信经营的中小茶商，则暗自松了口气，至少不必再终日提心吊胆，惧怕被巨贾操弄的市场风浪掀翻船只。

太平茶舍作为新政的“灵感源头”之一，又因其独特的“圣茶”地位与稳定的品质，无形中成了京畿茶价的一个风向标。每日前来品茶、询价、打探风声的茶商、士绅乃至小吏，络绎不绝。茶舍比往日更热闹了几分，却也多了些许微妙的气氛。

这一日，午后闷热，蝉鸣聒噪。茶舍内座无虚席，几位来自不同茶行的掌柜正围坐一桌，低声交换着信息。

“听闻城南‘永丰号’前日囤积的一批蜀茶，因市价被平准仓压住，未能如期脱手，积压了上千贯的本钱，东家急得嘴角起泡。”一位瘦削的掌柜摇着头，压低声音道。

旁边一位胖掌柜呷了口太平茶，咂咂嘴：“这也怨不得旁人，谁让他们总想着一口吃成胖子。依我看，这新政甚好！咱们按市易司的指导价买卖，利虽薄些，却胜在安稳。你看这太平茶，价稳质优，口碑载道，生意不降反升。”他说着，目光不经意地扫过正在柜台后与赵令渊低声交谈的瑞王府管事。

另一位来自福建的茶商则忧心道：“安稳是安稳，只是这‘平准’之权尽操官府之手，万一……万一经办之人有所偏私，或调度失当，岂非……”

他的话未说尽，但在座几人都明白其意。市场自有其规律，官府强力介入，福祸难料。

此时，柳明远正教完孩子们的课，送走雀跃的蒙童，回到廊下整理书案。茶商们的议论声隐隐传来，他不由停笔聆听。这些市井商贾的担忧，与他往日所读圣贤书中“不与民争利”、“善者因之，其次利导之”的道理隐隐契合，又似乎有所不同。他意识到，这新政看似只是调控茶价，实则牵动着无数人家的生计，考验着官府的智慧与操守。

郭大釜从后院转出来，手里拿着个新做的小玩意儿——一个利用水流带动叶轮，能自动为茶炉扇风的小巧“风轮”。他见柳明远凝神思索，便凑过来大大咧咧道：“琢磨啥呢？要俺说，官府管管价钱挺好！省得那些奸商哄抬物价，俺打斤酒都要多掏几文钱！”

柳明远苦笑，郭大釜心思单纯，只看眼前利弊，却难见其中复杂的博弈。他正要解释几句，却见苏念奴步履匆匆地从外面进来，神色间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焦虑。

她今日未抱琵琶，只提着一个锦缎小包。先是依惯例向陆九娘取了药茶，又与陆九娘低声交谈了几句，柳明远隐约听到“楼里……妈妈催促……新曲……”等零星词语。只见陆九娘轻轻拍了拍她的手背，温言安抚了几句。

苏念奴目光转向廊下，与柳明远视线相接，微微颔首，却并未如往日般过来交谈，只是迟疑片刻，便转身匆匆离去，背影竟有几分仓皇。

柳明远心中莫名一紧。他能感觉到，苏念奴似乎遇到了难处，而且这难处，恐怕与听雨楼有关。莫非……这新政的涟漪，也波及到了那风月之地？他深知自身能力有限，无法给予实质帮助，只能将这份担忧默默压在心底。

这时，赵令渊送走了瑞王府管事，缓步走到庭院中，望着那株在夏日阳光下流转着温润星辉的太平茶树，若有所思。

一位常来的老茶客，也是退休的户部老吏，端着茶盏走到赵令渊身边，叹道：“赵先生，新政初行，毁誉参半。老朽在户部多年，深知‘平准’二字，说起来容易，做起来极难。仓储几何？何时收？何时放？收放多少？尺度拿捏，差之毫厘，谬以千里。更需防范胥吏借此渔利，滋生新弊啊。”

赵令渊收回目光，看向老吏，平静道：“陈老所言极是。然世间万事，皆在人为。新政如药，固有三分毒性，却要看用方之人，是取其七分药性治病救人，还是纵其毒性伤人害命。殿下推行此策，初心在于惠民。我等所能做者，不过是尽己所能，让这‘药’的毒性少一些，药性强一些。”

他顿了顿，声音不高，却清晰地传入在场许多人耳中：“譬如这太平茶舍，但求以自身之‘平准’——价平、质准、心正，为这新政略作注脚，使人知‘平准’之本，不在权柄，而在公心。”

一席话，如清风拂过，让有些躁动的茶舍渐渐安静下来。众人咀嚼着话中深意，各有所思。

柳明远心中豁然开朗。是啊，与其空谈忧虑，不如像赵先生这般，立足自身，做些实实在在的事情。他看向案上未抄完的《茶疗杂症篇》，心中有了决定，要将这些实用的茶疗方子整理得更系统、更易懂，若能惠及更多像虎子娘那样的寻常百姓，岂不也是为这“太平”添砖加瓦？

傍晚时分，暑热稍退。柳明远正在整理书稿，虎子娘提着一篮新蒸的槐花糕来了，说是感谢柳先生对虎子的教导。她脸上带着朴实的笑容，说道：“柳先生，如今街面上议论那茶价新政，俺们也听不懂。俺就觉着，最近去集市，米价茶价都稳当，心里踏实！这比啥都强！”

妇人的话语简单，却道出了最根本的道理。新政成败，最终要看是否让如她这般的升斗小民得了实惠，感到安心。

柳明远接过还带着温热的槐花糕，心中暖流涌动。他送走虎子娘，看着窗外汴京城渐起的万家灯火，那灯火仿佛比往日更加明亮、安稳。

新政的涟漪仍在扩散，未来的波澜或许未知。但在这太平茶舍的一方天地里，茶香依旧，墨韵未停，人心在纷扰中寻得了片刻的安宁与笃定。柳明远知道，他或许无法改变潮水的方向，但他可以努力做好水中的一颗石子，守住本心，传递善意，见证并参与这滚滚向前的时代洪流。

夜色中，他提笔蘸墨，在稿纸空白处，郑重地添上了一行小注：“茶之道，济世为先。价之平准，终需心之平准为基。”