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岚少年行 第8章 叶落姑苏

缉武司哨箭的尖锐余音，如同附骨之蛆，紧紧追摄着顾停云与萧逐风在迷宫般巷弄中急速穿行的背影。两人将轻功施展到极致，身形在狭窄、湿滑、光影斑驳的巷道间几个兔起鹘落，便将身后的厮杀地与刺耳的警讯声远远抛开，重新没入南城那片庞大、沉默而混乱的阴影之中。

直到确认再无追兵，也无窥探的视线，两人才在一处堆满废弃破缸、散发着浓重霉味的死胡同尽头停了下来。背靠着冰冷潮湿的墙壁，胸膛微微起伏，调整着因激烈搏杀和亡命奔逃而略显急促的呼吸。清晨的微光艰难地挤进巷口，照亮了他们身上破损的衣衫和几处浅浅的、已自行凝血的新伤。

“看来，‘济世堂’这潭水，比我们想的还要深。”萧逐风抬手抹去脸颊上一道被飞石擦出的血痕，语气带着一丝劫后余生的冷嘲，“不仅是‘影楼’的暗桩，恐怕和缉武司，也脱不了干系。”那些黑衣人出现的时机、配合的默契，以及缉武司近乎“闻讯而至”的速度，都透着不寻常。

顾停云没有立即回答，他默默运转内息，检查自身伤势，确认并无大碍。他的目光沉凝，回想起方才那场短促而激烈的战斗。“那些黑衣人的刀法，路数诡异，狠辣直接，与中原武林常见流派迥异，更像是……专为杀伐而创。”他顿了顿，看向萧逐风，“萧兄可曾见过？”

萧逐风摇了摇头，神色凝重：“不曾。但绝非乌合之众。训练这等死士，所需耗费的资源与精力非同小可，‘影楼’所图必然不小。”他揉了揉方才格挡时被震得发麻的手腕，“而且，他们似乎对你的剑……格外‘关注’。”

顾停云自然也感觉到了，为首那名黑衣人的指令，很大程度上是针对他背上这柄“岳峙”。“怀璧其罪。”他淡淡说了一句，心中却愈发警惕。顾家剑法名声在外，这柄重剑更是显眼，日后行事，需更加小心。

“济世堂暂时是去不得了，打草惊蛇，他们必有防备。”萧逐风沉吟道，“不过，老金提到那人左肩有伤，需要金疮药和解毒散，说明他伤得不轻，且可能中了毒。这等伤势，绝非寻常郎中可以处理，他必然还有同党接应，或者，有另外隐蔽的疗伤点和药材来源。”

“南城药铺不止济世堂一家。”顾停云接口道，“我们可分头打听，寻找近期购买大量金疮药、解毒散，或者其他治疗内伤、驱毒药材的生面孔。”这是目前最直接，也可能是唯一的线索。

“正合我意。”萧逐风点头，“我知道几家规模稍小、但药材齐全，也常做些‘特殊’生意的药铺。我们分头行动，午时在城南‘望河楼’碰面，交换消息。”

计议已定，两人不再耽搁，略作整理，便再次分开，如同两滴水珠，悄无声息地融入了南城庞大而复杂的市井人潮之中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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顾停云依旧背着那显眼的布裹，但刻意收敛了气息，步履沉稳地走在相对热闹些的街道上。他按照萧逐风提供的名单，走访了几家药铺。他并非直接询问，而是假称家中有仆役不慎受伤中毒，需要购买上好的金疮药与解毒散，借此观察掌柜和伙计的反应，旁敲侧击地打听是否有人大量购买过此类药物。

然而，一连走了三四家，收获甚微。这些药铺掌柜要么言语谨慎，一问三不知；要么确实未曾留意有此类特殊的客人。南城每日人流量巨大，生面孔数不胜数，想要凭一个模糊的“左肩带伤”的特征找到人，无异于大海捞针。

就在顾停云心生挫败，准备前往下一家时，顾停云的目光，被街角一个极不起眼的摊位牵了过去。

那与其说是个摊位，不如说是一块铺在地上的、洗得发白的粗布。布上零星摆放着几捆还带着泥土的草药、两张硝制好的兔皮，以及一些颜色古怪的根茎。摊位后，蹲着一个少年。

他穿着一件略显宽大的、毛色黯淡的狼皮坎肩，裸露的手臂呈现出健康的、被阳光长久亲吻的小麦色，肌肉线条流畅而结实。黑发用一根简单的皮绳束在脑后，几缕不听话的发丝垂落在额前。他正低头，用一把小巧的、骨制的匕首，小心翼翼地修整一株“七叶莲”的根须，动作轻柔得像是在抚摸婴孩的脸颊。

最引人注目的，是他身侧那张几乎与他等高的长弓。弓身是深紫色的紫檀木，木质油润，在苏州城阴郁的天光下，依然泛着幽暗而温润的光泽，仿佛凝结了无数个西蜀深山里的日夜。弓弦是近乎透明的蛟筋，绷得极紧，无声地诉说着其惊人的张力。这绝非江南之地能见到的兵器，它身上带着一股原始、纯粹而危险的山野气息。

似乎是感应到了长久的注视，少年猛地抬起了头。

那是一张轮廓分明、带着明显异域风情的脸。鼻梁高挺，嘴唇的线条紧抿着，透着一股执拗。而最让人印象深刻的，是他的眼睛。瞳仁是极深的琥珀色，清澈得如同秋日高山上的湖泊，不掺一丝杂质。此刻，这双眼睛里充满了警惕，像极了被闯入领地的年轻头狼，锐利的目光直刺顾停云，仿佛要穿透他的衣衫，看清他体内流动的血液是冷是热。

顾停云的心跳漏了一拍。西蜀叶家。他几乎可以肯定。

他稳住心神，蹲下身，目光落在那些品质极佳的草药上，刻意放缓了语调，问道：“这位小哥，这些‘血见愁’和‘七叶莲’，怎么卖？”

少年的目光在顾停云脸上停留了两秒，又扫过他背上那被旧袍子遮掩、却依然难掩其宽厚轮廓的布裹，摇了摇头，声音带着山里人特有的、略微生硬的腔调：“不单卖。这些，是给人预留的。”他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那株七叶莲的叶片，带着一种药农对药材本能的珍视。

少年语气干脆：“是一个客人前几日定下的，说好了今日来取。”他似乎不欲多言，低下头继续整理他的草药。

前几日预定，今日来取？时间点恰好与老金看到那受伤神秘人的时间接近！顾停云几乎可以肯定，这少年口中的“客人”，极有可能就是他们要找的人！

他正欲再旁敲侧击几句，忽然，那少年猛地抬起头，清澈的目光瞬间变得锐利如鹰，猛地射向街道对面的一条小巷！他的手，几乎在同一时刻，已闪电般搭上了身旁那张紫檀木长弓的弓弦！

顾停云顺着他的目光望去，只见对面巷口人影一闪，一个穿着灰色布衣、头上戴着宽大斗笠、身形瘦小的人迅速缩回了巷内，其左臂的动作，似乎确实带着一丝不易察觉的僵硬！

是他？！

顾停云来不及细想，身形暴起，便欲追去！

“别动！”

一声低喝自身旁响起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坚决。同时，顾停云感到一股凌厉的气机瞬间锁定了自己，仿佛只要自己再动一下，下一瞬便会有雷霆一击降临！他猛地转头，只见那山野少年不知何时已站起身来，张弓搭箭，那支狼牙箭的冰冷箭簇，正精准地对着自己的眉心！少年眼神冰冷，周身散发出一股如同猎豹般的危险气息，与方才那淳朴模样判若两人！

“你，是什么人？”少年声音低沉，带着浓重的戒备，“为何跟踪我？”

顾停云心中一凛。这少年的反应速度和对气机的锁定，远超他的预料！显然，对方也绝非易与之辈，而且，似乎误会了自己。

“阁下误会了。”顾停云稳住心神，并未因被箭指着而慌乱，沉声道，“我并非跟踪你，而是在追查一个左肩带伤、形迹可疑之人。方才那人，很可能就是目标。”他目光坦诚地迎向少年锐利的眼神，“在下江北顾停云，并无恶意。”

“江北顾家？”少年眼中闪过一丝讶异，似乎听说过这个名号，但他手中的弓弦依旧绷紧，箭簇没有丝毫偏移，“我凭什么信你？”

就在两人对峙，气氛紧绷之际，一个懒洋洋的声音带着几分戏谑，从旁边传来：

“哎哟，这是唱的哪一出？叶家的小子，什么时候也学会在城里拿箭指着人了？还是指着顾家的少爷。”

只见萧逐风不知何时已出现在摊位旁，摇着他那柄折扇，脸上带着惯有的、让人捉摸不透的笑容，目光在顾停云和那持弓少年之间来回扫视。

那持弓少年看到萧逐风，眉头皱得更紧，但眼神中的戒备似乎略微松动了一丝：“萧逐风？你认识他？”

“刚认识不久，暂时算是……合作伙伴。”萧逐风走到两人中间，用折扇轻轻压下了少年持弓的手臂，“放松点，叶星澜，把箭放下。这位顾兄要是想对你不利，刚才在你蹲着的时候就有的是机会，何必等你站起来张弓搭箭？”

名叫叶星澜的少年犹豫了一下，又看了看顾停云沉稳的眼神和坦荡的姿态，终是缓缓放下了长弓，但箭依旧搭在弦上，未曾收起。他依旧盯着顾停云：“你说你在追查一个左肩带伤的人？为何？”

顾停云见萧逐风认识此人，心中稍定，便将昨日遭遇黑衣人，以及怀疑其与“影楼”有关，今日追踪至此的缘由，简明扼要地说了一遍，只是略去了缉武司和那支毒箭的具体细节。

叶星澜听完，沉默了片刻，似乎在判断顾停云话语的真伪。他看了看自己摊位上那些被预定的草药，又看了看对面那条此刻已空无一人的小巷，眼中闪过一丝复杂的神色。

“我不管什么‘影楼’不‘影楼’，”叶星澜开口，声音恢复了之前的清澈，却带着一种山野人的执拗，“那人前几日找到我，用一块罕见的‘暖玉’预定了这些药材，说是救人所需。我们山里人，讲信用，答应了别人的事，就要做到。在他来取走药材之前，我不会让任何人动他，也不会透露他的信息。”

他顿了顿，看向顾停云和萧逐风，语气坚定：“你们要查他，是你们的事。但若想从我这里得到什么，或者想在我面前对他动手，除非先问过我手中的弓。”

顾停云与萧逐风对视一眼，都看到了对方眼中的无奈与一丝欣赏。这叶星澜性子耿直，重诺守信，倒是符合西蜀叶家的一贯作风。有他横插这一杠，想要立刻找到那受伤的神秘人，恐怕是难了。

而那个戴着斗笠的瘦小身影，早已消失在错综复杂的南城巷陌深处，如同水滴入海，再无痕迹。

(第八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