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岚少年行 第33章 潜影水云

卯时三刻，天光未大亮，三河镇还笼罩在一层浅灰色的薄雾中，空气里带着江南深秋特有的湿冷。陈记渔行的后院门被悄无声息地打开，一辆半旧的青篷马车缓缓驶出，车辕上坐着一名面容憨厚的老车夫，以及一个穿着粗布短打、戴着破旧毡帽的伙计——正是易容后的鲁小班。马车后面，跟着三个推着独轮车的年轻人，车上堆放着用油布盖得严严实实的货物，正是顾停云、萧逐风和叶星澜。

四人皆已改头换面。顾停云用药物将脸色弄得蜡黄，眉毛加粗，换上了一身浆洗得发白的蓝色粗布衣裤，肩膀上还搭着一块擦汗用的灰布，看起来像个常年在码头扛活的苦力，只是那偶尔抬起的眼眸中，沉稳坚毅的光芒难以完全掩盖。他将重剑“岳峙”用厚厚的麻布层层包裹，混在独轮车的货物最底层，若非知情者，绝难发现。

萧逐风则扮作一个略显文弱、眼神灵活的账房先生模样，穿着半旧的青色长衫，袖口沾染了些许墨迹，手里拿着一个账簿和一把普通的算盘，那柄惹眼的千机扇自然早已收起。他微微佝偻着背，走起路来带着点读书人特有的斯文气，只是那偶尔划过周围环境的眼神，依旧锐利如刀。

叶星澜的装扮最为简单，也最符合他自身的气质。一身深灰色的劲装，外面套了件耐磨的皮坎肩，脸上也做了些修饰，显得风尘仆仆，如同一个沉默寡言、常年走南闯北的护院武师。他的追月弓被拆解开来，弓臂和弓弦分别藏在特制的、看似装着工具的皮革长袋里，箭囊则伪装成一个普通的行李卷，背在身后。

按照计划，他们将冒充“云锦轩”的伙计，押送一批据说“花色独特、需当面呈送蒋爷过目”的锦缎前往水云庄。这个借口是司徒信精心设计的，既给了他们进入内庄的理由，又不会显得过于突兀。

马车和独轮车碾过青石板路，发出辘辘的声响，融入清晨开始苏醒的市井嘈杂之中。顾停云推着独轮车，感受着车把上传来的沉重感，这并非全是伪装，货物底下确实压着不少真正的锦缎。他的心跳平稳，但精神却高度集中，《太初归墟诀》带来的敏锐感知被他运用到极致，如同无形的触角，悄然探知着周围的一切。

他能感觉到，越靠近城西水云庄的方向，空气中那种无形的紧张感就越发明显。街面上看似寻常的行人中，夹杂着不少眼神警惕、步伐沉稳的汉子，虽然穿着便服，但那精悍的气质与普通百姓迥然不同。是漕帮的暗哨？还是缉武司的眼线？亦或两者皆有？他不敢确定，只能更加小心地收敛自身气息，将那一丝微弱的归墟引力萦绕周身，努力让自己看起来更像一个被生活重担压得麻木的普通力夫。

叶星澜跟在顾停云侧后方，他的感官同样提升到了极致。他不需要刻意运功，猎人的本能让他对危险有着天然的嗅觉。他的耳朵微微动着，捕捉着远处传来的马蹄声、商贩的吆喝、甚至墙角老鼠爬过的窸窣声，从中筛选出任何不和谐的杂音。他的目光看似随意地扫视着前方和两侧的屋顶、窗棂，任何一点反光、一个不自然的阴影都逃不过他的眼睛。他的手看似随意地搭在独轮车的车把上，实则随时可以抽出隐藏在袖中的猎刀，或者解下背后的“行李卷”。

萧逐风则扮演着他的“账房”角色，一边走，一边不时翻动着手中的账簿，嘴里还低声念叨着些数字，仿佛在核算成本。但他的眼角余光，却如同最精细的筛子，过滤着经过的每一个人，观察着他们的衣着、佩饰、步伐、甚至表情的细微变化，试图从中分辨出哪些是真正的商旅，哪些是江湖客，哪些……可能是影楼的人。他的鼻子也轻轻耸动，分辨着空气中除了尘土、早点香气之外，是否还有某些特殊的、属于追踪药物或者隐匿高手的气息。他的千机扇虽然收起，但袖子里，几个装着不同药粉的小瓷瓶已经处于随时可以取用的状态。

鲁小班坐在车辕上，看似在打盹，脑袋随着马车的颠簸一点一点。但他那双藏在毡帽阴影下的眼睛，却如同最精密的罗盘，不断测量着街道的宽度、拐角的角度、以及沿途一些固定设施（如水井、石墩、招牌）的位置。他在心中快速构建着这片区域的地形模型，并默默记下几个可能用于紧急撤离或设置临时障碍的地点。他的手指在旁人看不到的角度，无意识地捻动着几颗光滑的铁珠，这是他的习惯，有助于集中精神思考机关构型。

一行人沉默地前行，气氛压抑。每个人都清楚，从踏出渔行的那一刻起，他们就已经步入了险地，任何一点疏忽都可能万劫不复。

约莫半个时辰后，一座气派的庄园轮廓出现在雾气缭绕的前方。水云庄背靠一片不大的丘陵，面临一条宽阔的支流，高墙大院，朱门铜环，门前两尊石狮子威风凛凛，数十名劲装护卫分列两侧，眼神凌厉地扫视着每一个靠近的人。空气中隐隐传来庄内的人声鼎沸和丝竹管弦之声，显然宴会虽未正式开始，但已是宾客云集，热闹非凡。

马车在距离庄门尚有百步之遥时便被拦下。一名管事模样的中年人带着两名护卫走了过来，神色倨傲。

“干什么的？”管事上下打量着这队看起来颇为寒酸的人马。

鲁小班立刻从车辕上跳下来，脸上堆起讨好的笑容，点头哈腰地递上一份制作精美的礼单和司徒信准备好的路引凭证：“这位爷，小的是城里‘云锦轩’的，奉东家之命，给蒋爷送一批新到的苏绣锦缎过来，说是花色极好，务必请蒋爷亲自过目。”他说话间，悄悄将一小锭银子塞到管事手里。

那管事掂了掂银子，脸色稍霁，又仔细检查了路引和礼单，确认无误后，才挥挥手：“进去吧，把车赶到侧院货栈那边等着，自会有人接待。记住，庄内规矩大，不许乱走乱看！”

“是是是，小的明白，绝不给爷添麻烦！”鲁小班连声应承。

一行人这才得以推着车，跟着一名引路的小厮，从侧面的一个小门进入了水云庄。

庄内更是别有洞天。亭台楼阁，假山流水，布置得极为精巧奢华，回廊曲折，移步换景。仆役侍女穿梭不息，个个步履轻盈，训练有素。空气中弥漫着酒肉香气、脂粉味和一种若有若无的、属于众多高手汇聚而产生的无形压力。

顾停云低着头，推着车，目光却如同最隐蔽的摄像头，快速而精准地记录着经过的路径、关键的岔路口、明哨和暗桩的位置。他注意到，庄内的护卫明显分成了几个层次，外围的只是普通壮丁，越往里，护卫的精气神越足，眼神也越发锐利，显然都是练家子，其中甚至有几道气息让他都感到隐隐的压力。

按照事先分工，进入侧院货栈区域后，鲁小班负责与庄内管事交接货物，并设法留在附近，观察往来人役，寻找布置机关和探听消息的机会。他很快便凭借着一张巧嘴和偶尔露出的、对织物“颇有见解”的言辞，与负责清点货物的一个老管事搭上了话，看似随意地闲聊起来，实则句句都在套问庄内的情况。

顾停云、萧逐风和叶星澜则借口需要将部分“特别”的锦缎送到内院，供夫人小姐们先行挑选（这也是计划的一部分），由一名小丫鬟引着，推着装有真正精品锦缎的独轮车，朝着内院方向走去。

越往里走，守卫越发森严，几乎每隔一段距离就有护卫站岗，目光如炬。顾停云能感觉到，至少有不下三道强横的精神力从不同方向扫过他们，带着审视的意味。他立刻将周身气息收敛到极致，甚至连呼吸都调整得更加绵长细微，整个人仿佛真的变成了一个毫无内力、只知干活的力夫。萧逐风和叶星澜也各自施展手段，萧逐风将自身存在感降到最低，仿佛融入了环境背景；叶星澜则散发出一种生人勿近的冷漠气息，如同一个只懂听命行事的工具。

引路的丫鬟似乎也有些紧张，脚步加快，不敢多言。

穿过一道月亮门，眼前景致一变，更加清幽雅致，显然是内眷居住的区域。然而，就在他们经过一座精巧的八角凉亭时，顾停云的眼角余光猛地捕捉到凉亭旁假山后，一道一闪而逝的灰色身影！

那身影极其模糊，速度极快，几乎与假山的阴影融为一体，若非顾停云感知超常，绝对无法发现。而且，那人身上散发出的气息，带着一种与周围环境格格不入的阴冷与死寂，与漕帮护卫那种外放的彪悍之气截然不同！

影楼！

顾停云心中警铃大作！果然有影楼的人潜藏在庄内！而且看其行动轨迹和隐匿手段，绝非普通灰衣，至少也是执事级别！

他不动声色，没有立刻扭头去看，而是借着调整独轮车方向的机会，用极低的声音，以内力逼成一线，传入萧逐风和叶星澜耳中：“假山，灰影。”

萧逐风正低头看着手中的“账簿”，闻言手指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，随即恢复自然，仿佛只是在核对数目。叶星澜则像是被路边的奇石吸引，目光“随意”地扫过假山方向，停留了不足半息，便已收回，但他握着车把的手，指节微微泛白。

那灰色身影似乎并未察觉自己已被发现，如同鬼魅般消失在假山更深处的阴影里，不知去向。

这个小插曲让三人的心都提到了嗓子眼。影楼的人在此出现，并且如此隐秘行动，显然所图非小。这也印证了他们的判断，水云庄私宴，绝非寻常。

在丫鬟的引领下，他们终于将锦缎送到了内院的一处偏厅，由几名管事嬷嬷接手清点。他们的任务暂时完成，获得了在内院外围有限活动的许可（仅限于等待吩咐和休息）。

三人找了个不起眼的廊檐角落坐下，看似在休息，实则迅速交换着眼神。

“看来，我们找对地方了。”萧逐风用扇子遮住半张脸，以极低的声音说道，眼神凝重。

“那人身手很高，隐匿功夫极为了得。”叶星澜言简意赅，但语气中的警惕显而易见。

顾停云微微点头，目光扫过不远处巡逻而过的护卫，低声道：“内院防卫比外面更严，而且有影楼的人潜伏，我们之前的计划需要调整。不能贸然深入蒋坤的居所，风险太大。”

他沉吟片刻，快速做出决断：“我们分散开，以这个偏厅为中心，在允许的范围内活动。逐风，你设法接近那些来往的侍女、仆役，看看能否从他们口中套出些关于今日宾客，尤其是那些身份神秘客人的信息。星澜，你负责观察内院各处的岗哨布置、换岗规律，以及是否有不常开启的房门或通道。我……”他目光投向远处一座地势较高、可以俯瞰部分内院景致的观景楼，“我去那边看看，或许能发现些什么。”

“小心。”萧逐风和叶星澜同时低声道。

顾停云点了点头，站起身，整理了一下粗布衣服，脸上重新挂起那副憨厚中带着点小心翼翼的表情，朝着那座观景楼走去。他的步伐不快，甚至有些拖沓，仿佛一个好奇又不敢放肆的下人，想趁机看看这豪门大宅的气派。

他的心脏在胸腔里沉稳地跳动着，但精神却如同拉满的弓弦。他知道，真正的考验，现在才刚刚开始。每一步，都可能踏在生与死的边缘。而他要做的，就是在这龙潭虎穴之中，找到那一线至关重要的生机与破局的契机。

第33章，终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