青岚少年行 第18章 暗夜低语

夜深了。

屋外的瓢泼大雨终于彻底停歇，乌云散去少许，惨白的月光偶尔从缝隙中透出，给湿漉漉的大地蒙上一层朦胧而诡异的微光。万籁俱寂，唯有屋檐积水滴落在下方石头上发出的、规律而清晰的“嘀嗒”声，一声接着一声，如同更漏，敲打在人的心上，衬得劫后余生的夜色愈发静谧，甚至透着一丝不安的凝滞。

茅屋内，灶膛里旺盛的火苗早已熄灭，只剩下几块暗红色的木炭还在固执地散发着最后的余温，微弱的光线将屋内几人的身影在斑驳开裂的土墙上拉扯得忽长忽短，扭曲摇曳，仿佛一群被困在光影牢笼中的幽魂。空气中弥漫着潮湿的柴火灰烬味、淡淡的鱼腥气、草垫的霉味，以及……一丝若有若无的、从陈七伤口处散发出的血腥与药草混合的复杂气息。

老石一家劳累了一天，加之风雨停歇，心神放松，早已在隔壁用草帘隔出的小小空间里沉沉睡去，传来均匀而沉重的鼾声，那是底层劳作者特有的、因极度疲惫而毫无挂碍的沉睡。然而，对于顾停云、萧逐风、叶星澜，以及角落里蜷缩着的、如同惊弓之鸟的陈七而言，这个夜晚，注定漫长而无眠。

经过近两个时辰的静坐调息和那顿简单却珍贵的饭食补充，顾停云体内那因强行催动《太初归墟诀》以及硬抗灰衣人刀罡而翻腾不休的气血，终于渐渐平复下来。那因归墟引力全力爆发而导致的、对周围空间产生的细微扭曲感已然消失无踪，受损的经脉在那缕精纯无比的太初之气滋养下，正以缓慢但坚定的速度修复着，传来阵阵麻痒与隐痛交织的奇特感觉。他清晰地感觉到，丹田深处那缕核心真气，似乎比之前更加凝实、更加灵动了一丝，仿佛经过淬炼的精钢。他靠坐在冰凉的土墙边，眼眸在近乎完全的黑暗中依然保持着清亮与锐利，如同夜空中最坚定的星辰。窗外万籁俱寂，但他的心神却如同绷紧的弓弦，并未有丝毫放松，脑海中不断回放着今日遭遇的种种匪夷所思、险象环生之事——神秘莫测的“影楼”、冷酷高效的“摆渡人”、阴森恐怖的“幽冥渡口”、那破水而出、散发着洪荒气息的凶兽“睚眦”、目的明确、身手高强的劫药者、以及那个藏着无数秘密、被老石描述得鬼气森森的废弃义庄……这一切错综复杂，如同一个巨大而黑暗的漩涡，而他们三人，此刻正被无形的力量推向这漩涡的最中心，前途未卜。

萧逐风没有像顾停云那样专注于调息恢复内力，他只是看似懒洋洋地靠在一堆相对干燥的稻草上，身体放松，但那双总是带着几分戏谑的桃花眼深处，却是一片冷静的清明。他手中依旧无意识地、反复地把玩着那柄几乎从不离身的湘妃竹折扇，修长白皙的指尖细致地摩挲着扇骨上那些肉眼难辨的、繁复而精美的雕刻纹路，仿佛在触摸着某种古老的密码。他那张即使在昏暗光线下也难掩俊美的脸，在炭火余烬明明灭灭的映照下，少了几分平日刻意营造的玩世不恭与疏离，多了几分属于谋士的沉静与深不见底的思量。他忽然轻轻地、几乎是用气音开了口，声音压得极低，确保不会惊醒隔壁熟睡的渔民，却又清晰地传入在场每一个清醒者的耳中：“陈七，”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奇特的、引人倾诉的平和，“你之前在影楼蹉跎了三年光阴，除了跑腿送信，处理脏活，可曾偶然听说过，‘摆渡人’那群活在阴影里的家伙，除了清理你们这些‘废品’之外，还负责些什么别的……嗯，更‘特殊’的职责？比如……主持某种古老的祭祀仪式？或者，定期向某个地方……投喂些什么‘东西’？”他的问题看似随意，实则精准地指向了那头仅仅现身就带来毁灭的恐怖凶兽——睚眦。

蜷缩在角落草堆里、身上盖着石婆婆那件破旧棉絮的陈七，在听到“摆渡人”这三个字的瞬间，身体便不受控制地剧烈瑟缩了一下，仿佛被无形的冰针刺中，眼中瞬间被浓得化不开的恐惧所填满，甚至连呼吸都为之停滞了一瞬。他艰难地咽了口根本不存在的唾沫，喉咙里发出干涩的“咯咯”声，声音沙哑得如同破锣：“‘摆渡人’……他们……他们不一样……很神秘，很可怕……我们这些最低等的‘灰衣’，平时根本……根本接触不到他们……只知道他们……好像直属上面更神秘的‘幽冥殿’管辖……不仅……不仅处理内部的叛徒和任务失败的人……也……也负责处理一些不听话的、想要摆脱控制的‘合作者’……或者……或者干脆灭口一些……意外知道了不该知道事情的外人……”他断断续续地说着，每一个字都像是从恐惧的深渊里费力打捞上来的，“至于祭祀……投喂……”他努力地皱起眉头，在混乱而痛苦的记忆碎片中搜寻着，最终茫然地摇了摇头，“没……没直接听说过……但是……但是有一次，我无意中听到一位喝得醉醺醺的‘执事’大人，在骂骂咧咧时提起过……说……说什么‘运河龙宫’需要定期的血食供奉……才能保证这条水路的‘顺畅’与‘安宁’……当时……当时我只以为是醉汉的胡言乱语，根本没敢往心里去……”

“运河龙宫？血食供奉？”顾停云眉头紧锁，重复着这两个充满诡异色彩的词，这说法与那睚眦的突然出现、以及它对“摆渡人”和码头的破坏行为，隐隐形成了一种令人不安的吻合。难道影楼与这等只存在于上古传说里的洪荒凶兽之间，并非简单的驯服与被驯服关系，而是某种更加古老、更加诡异的……交易？或者说是单方面的供奉与庇护关系？

“或许，”萧逐风接过话头，眼中闪烁着如同狐狸般精明而冷静的光芒，他轻轻用合拢的折扇敲击着自己的掌心，发出几不可闻的“嗒嗒”声，分析道，“那睚眦根本就不是被影楼驯服或者控制的。更可能的情况是，影楼不知用了什么方法，或许是找到了它的弱点，或许是提供了它无法拒绝的‘贡品’，将它‘请’来了这里，或者说，以一种特殊的方式‘供养’在那幽冥渡口。它成了影楼一道天然的、强大的、几乎无法逾越的屏障，同时也是一个高效的、用来毁灭一切闯入者和失败者的终极工具。”他顿了顿，语气愈发凝重，“如此看来，那幽冥渡口之下，或者说其守护的核心秘密，其重要性和危险性，恐怕远远超出我们最初的想象。”

一直如同石雕般沉默坐在最里面角落、怀抱长弓的叶星澜，忽然毫无征兆地开口。他的声音在万籁俱寂的深夜里显得格外清晰、冷冽，如同雪山之巅融化的冰泉，瞬间打破了由萧逐风引导的思辨氛围：“那批药，”他言简意赅，没有任何铺垫，目光依旧低垂，仿佛在对着膝上的弓说话，“是‘血婴藤’。”

“血婴藤？”顾停云和萧逐风几乎是同时将目光转向他，带着明显的疑问。这个名字对他们而言，完全陌生，从未在任何家族典籍或江湖传闻中出现过。

叶星澜终于抬起头，他的目光却并未聚焦在任何人身上，而是落在了屋内那片最浓重的黑暗虚空处，仿佛在回忆某种极其厌恶、不愿触及的景象，他的语气平淡得没有一丝波澜，却带着一种深入骨髓的、毫不掩饰的排斥与冰冷：“西蜀百万大山深处，瘴疠横行、人迹罕至之地，孕育出的一种至阴至邪之物。”他描述着，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权威，“它只生长在古老的万人坑、或者怨气冲天的古战场最核心、阴气最重的区域，以沉淀了无数岁月的血肉精华和滔天怨气为唯一的土壤。其外形丑陋，如同无数根盘绕扭曲在一起的、细小的婴孩血管，颜色暗红发黑，近乎于凝固的污血。它会散发一种奇异的气味，初闻似檀香，细辨则混杂着浓烈的铁锈腥气和某种……难以言喻的、类似尸体**的恶臭。闻得久了，会惑乱心神，侵蚀意志，令人产生种种恐怖诡异的幻觉。”他顿了顿，似乎在组织更精准的语言，补充道，“它本身不能直接入药，因其毒性猛烈且性质极端不稳。但它却是炼制几种早已被列为禁忌的、极其阴毒霸道的蛊毒，以及……某些更为古老、更为邪恶的南疆巫术时，不可或缺的核心媒介与催化剂。”他再次停顿，这次，他清晰地补充了最后一个关键信息，“而陈七看到的那个飞蛾或者蝴蝶标记，如果我的记忆和部落传承的古老图谱没有错，它并非装饰，而是属于一个早在百年前就已经销声匿迹、被视为禁忌的南疆巫蛊部落——‘拜月教’的独有图腾。他们崇拜月蚀带来的黑暗与新生之力，信奉以毒攻毒、以邪制邪，尤其擅长操纵各类奇毒异虫，以及……沟通与驱役亡灵。”

拜月教！南疆巫蛊！

这两个词如同两块冰冷的巨石，重重地砸入本就凝滞的空气之中。茅屋内陷入了一片更深、更令人窒息的沉寂，连屋檐那规律的滴水声似乎都变得遥远起来。

影楼、可能与南疆邪教“拜月教”存在牵扯的西蜀邪药“血婴藤”、被以“血食”供奉的洪荒凶兽“睚眦”、以及那批目的明确、敢于虎口夺食、身份不明的劫药者……这潭水，已经不再是浑浊，而是变成了一个深不见底、充斥着各种诡异与危险生物的黑暗沼泽，每一步都可能陷入万劫不复的深渊。

“劫走‘血婴藤’的那伙人，”萧逐风用折扇轻轻敲击着自己的额角，试图理清这纷乱的线索，声音低沉，“显然非常清楚这批‘药材’的真正价值和其背后代表的恐怖意义。而且他们敢于对影楼动手，要么是实力强横，无所畏惧；要么就是与影楼有着极深的仇怨，或者……他们的目标，本身就是破坏影楼与‘拜月教’之间可能存在的某种计划或交易。”

“不论劫药的是何方神圣，那义庄，我们已经没有退路，必须去一探究竟。”顾停云沉声道，语气坚定如铁，没有任何转圜的余地。所有的线索，无论是影楼的据点，还是可能与“血婴藤”、“拜月教”相关的蛛丝马迹，都如同一条条无形的线，最终都指向了那个被迷雾和恐怖传说笼罩的废弃义庄。为了查明影楼在这江南之地究竟图谋何事，为了探寻那批邪药与南疆巫蛊的关联，更为了可能被卷入其中的无辜者（比如陈七的家人），他们都无法回避，必须直面这未知的龙潭虎穴。

“咳咳……咳咳咳……”角落里的陈七忽然爆发出一阵撕心裂肺的剧烈咳嗽，他用手死死捂住嘴，瘦削的肩膀剧烈耸动，脸色在炭火最后一点微光的映照下，苍白得如同墓穴中的冥纸。他眼中充满了几乎要溢出来的恐惧，声音颤抖得不成样子：“你们……你们真的要去？！那里……那里真的不能去啊！有‘鬼’！真的有‘鬼’！我……我上次奉命去那里送一份密信，只是……只是在门**接，就感觉……感觉好像有无数双冰冷的、充满恶意的眼睛，从那些破棺材后面，从墙角的阴影里……死死地盯着我！后背的寒毛都竖起来了，一股凉气从脚底板直冲天灵盖！苟三他们……那些常驻在那里的家伙，有时候也会……也会莫名其妙地少一两个人，问起来，就含糊地说……说是被上面调走了，或者派了别的任务……可……可谁信啊！活生生的人，进去就再也没出来过！”他的声音带着绝望的哭腔，显然对那个地方已经怕到了骨髓深处，那种恐惧绝非伪装。

“鬼？”萧逐风闻言，嘴角勾起一抹略带讥诮的弧度，嗤笑一声，摇了摇头，“这世上若真有索命的厉鬼，也多半是某些人心里先有了见不得光的‘鬼’，装神弄鬼罢了。”他话虽说得轻松，但眼神深处却也掠过一丝不易察觉的凝重。陈七此刻表现出来的、源于亲身经历的、几乎形成本能反应的恐惧，不似作伪。那义庄底下，恐怕除了影楼布置的明岗暗哨，还藏着些别的、超出常人理解范围的、不为人知的诡异与危险。

就在屋内气氛因陈七的恐惧描述而再次绷紧的刹那，一直如同入定老僧般闭目眼神、仿佛与怀中长弓融为一体的叶星澜，他那比常人敏锐十倍的耳朵，几不可察地微微动了一下。他猛地睁开双眼，那双在黑暗中依然锐利如鹰隼的眸子，瞬间迸射出两道冰冷的寒光，如同实质般投向茅屋那扇简陋的、用一根木棍从内部勉强支起的破旧窗户，压低了声音，短促而清晰地低喝道：“外面有东西！靠近了！”

几乎在他那警示性的低喝声落下的同一瞬间，一阵极其轻微、却又异常清晰的声响，由远及近，透过门板的缝隙和墙壁的孔洞，传入了屋内每一个人的耳中！那是一种“沙……沙……沙……”的声音，仿佛有什么沉重而湿滑的东西，正一下一下地、缓慢而固执地拖行在屋外泥泞未干的地面上！声音很慢，很轻，却带着一种令人极不舒服的粘滞感和拖沓感，完全不同于人类或寻常野兽的脚步声，更像是什么……来自沼泽深处的、不祥之物在蠕动。

顾停云几乎在叶星澜示警的瞬间，肌肉已然绷紧，右手如电般伸出，稳稳地握住了身旁那柄沉默的“岳峙”重剑冰凉的剑柄，一股沉稳的力量感瞬间传遍全身。萧逐风脸上那最后一丝慵懒也瞬间消失无踪，指间不知何时已扣住了三枚细如牛毛、在黑暗中泛着幽蓝光泽的“透骨针”，眼神锐利如刀，全身气息收敛到了极致。而原本就惊恐万状的陈七，更是吓得魂飞魄散，死死地用那件破棉絮捂住了自己的口鼻，连呼吸都屏住了，整个人蜷缩成一团，抖得像寒风中最后一片枯叶，绝望地闭上了眼睛。

那令人毛骨悚然的“沙沙”声，在茅屋外围小心翼翼地徘徊了片刻，时而靠近，时而远离，仿佛一个犹豫不决的猎食者，正在仔细嗅探着屋内的气息，判断着猎物的状况。紧接着，一种低沉的、仿佛受了重伤的野兽在濒死前发出的、压抑而痛苦的呜咽声，断断续续地、幽幽地传了进来。这呜咽声并非持续的，而是时而响起，时而停止，更添几分诡异。而在呜咽声的间歇，一种更加细微、却更加刺耳的声响夹杂其中——那像是……某种坚硬而锋利的东西，正在一遍又一遍地、缓慢而执着地刮擦着茅屋那并不厚实的木质门板！发出“吱嘎……吱嘎……”的、令人牙酸的噪音！

是什么东西？去而复返的水匪？发现了他们踪迹的影楼“摆渡人”？还是……陈七口中那索命的“鬼”，或者这白石滩附近，还有什么他们尚未知晓的、潜藏在黑暗中的未知危险？

屋内的空气仿佛被彻底冻结，温度骤降。那最后一点炭火的余温也终于彻底消散，黑暗如同浓稠的墨汁，彻底吞噬了这间小小的茅屋，也将无尽的未知与恐惧，深深地烙印在每个人的心头。

(第十八章 完)