李崇山的遗体被士兵们用一件相对干净的军装草草覆盖,安置在战壕深处一个稍干燥的角落。刀疤老兵红着眼眶,像一头受伤的老狼,固执地守在一旁,用一块沾水的破布,一遍遍擦拭着营长脸上凝固的泥污和血渍,嘴里絮絮叨叨地念着些旁人听不清的家乡话。压抑的呜咽和沉重的呼吸在狭窄的空间里弥漫,混合着潮湿的土腥、硝烟的呛人以及……那块怀表冰冷而规律的滴答声。
滴答…滴答…
这声音如同跗骨之蛆,钻进每个人的耳朵,敲打着紧绷的神经。李添一背靠土壁坐着,那块刻着“替我活下去”的黄铜怀表,此刻正沉重地躺在他的掌心。倒计时的数字在浑浊的表蒙下无情地跳动:23:55:48…47…46… 每一次微小的数字变化,都像一根冰冷的针,扎在他被宿命感填满的心脏上。李崇山最后那灰败而洞悉的眼神,那指向怀表的手指,那“替我活下去”的血脉契约,如同沉重的枷锁,死死套住了他的灵魂。他低头看着表壳上那行染血的刻字,指尖无意识地摩挲着那冰冷的笔锋,仿佛能触摸到另一个“自己”临死前刻骨的绝望与托付。玄圭那句“血同源,魂共振”的判词,像烙印一样烫在他的意识深处。
玄圭盘坐在不远处,闭着眼,如同入定的老僧。他枯瘦的手指间捻着那片刚刚施展过血卜之术的龟甲残片,龟甲中心那道涂抹着李崇山泥血的裂纹,在昏暗的光线下呈现出一种诡异的暗红色泽,仿佛有生命般微微搏动。他在感受,感受这片承载了血脉印记和死亡气息的龟甲,在这片被战火与诅咒浸透的土地上,所捕捉到的更深的、来自地脉与时空的混乱涟漪。
“轰隆——!”
一声沉闷的巨响从战壕外极近处传来,伴随着剧烈的震动,头顶的泥土簌簌落下。是鬼子的迫击炮!爆炸的冲击波裹挟着浓烈的硝烟和死亡的腥风灌入战壕,呛得人连连咳嗽。
“狗日的!又摸上来了!”一个了望哨的士兵连滚带爬地缩回掩体,脸上沾满黑灰,嘶声喊道,“西边!西边河堤下!有鬼子小队在架炮!”
紧张的气氛瞬间被点燃,士兵们条件反射般抓起武器,扑向各自的射击位。刀疤老兵也猛地抬起头,布满血丝的眼睛里爆发出刻骨的仇恨,他最后看了一眼李崇山的遗体,狠狠啐了一口带血的唾沫,抓起地上的步枪就冲向了枪声最激烈的方向。
混乱的枪炮声、爆炸声、嘶吼声再次成为主旋律。战壕里只剩下李添一、闭目的玄圭,以及角落里被草草覆盖的李崇山遗体。怀表的滴答声在这喧嚣的背景下,反而显得更加清晰,更加冰冷刺骨。
就在这炮火连天的混乱中,一阵突兀的、撕心裂肺的哭喊声由远及近,夹杂着杂乱的脚步声和急促的方言叫嚷,硬生生撕开了战火的喧嚣!
“救命啊!救命——!要死人啦——!”
“让开!快让开!找大夫!找稳婆啊——!”
只见几个浑身湿透、沾满泥浆的村民,有男有女,正跌跌撞撞、连滚带爬地沿着战壕向这边跑来。他们脸上写满了极致的恐惧和绝望,中间两个壮实的汉子用门板临时拼凑的担架抬着一个女人。那女人蜷缩在湿透的、打满补丁的被褥里,脸色惨白如纸,头发被汗水和雨水黏在脸上,下身的衣物已经被染红了一大片,她双手死死抠着担架边缘,指节因为用力而发白,喉咙里发出压抑到极致、如同濒死野兽般的痛苦呻吟——那是分娩的阵痛!
一个头发花白、满脸褶子如同风干橘皮的老太婆踉跄着跟在担架旁,一边抹着眼泪一边哭嚎:“造孽啊!这炮打的!羊水都破了!头都看见啦!这荒郊野地的……可咋整啊!我的翠花啊!”
担架后面还跟着一个看起来只有十来岁、吓得面无人色的小男孩,手里死死攥着一把沾满泥巴的……剪刀?那剪刀样式古朴,黄铜柄,铁质的刃口在昏暗光线下泛着冷光。
这群人如同没头苍蝇般冲到了李添一他们所在的这段相对“安静”的战壕角落。抬担架的汉子一眼看到坐在地上的李添一(虽然他穿着古怪,但此刻也顾不上了),又看到旁边闭目盘坐、颇有些“仙风道骨”意味的玄圭,如同抓住了救命稻草,噗通一声就跪倒在泥水里,带着哭腔喊道:“军爷!老神仙!行行好!救救我家媳妇吧!要生了!这炮火连天的……稳婆还没到半路就被炸没了影啊!孩子……孩子卡住了!再拖下去……一尸两命啊!”他砰砰地磕着头,额头上瞬间沾满了泥浆。
另一个汉子也跪了下来,语无伦次地哀求:“求求你们!给看看!给想想办法!俺们村就剩这点人了……”
那被称为翠花的孕妇,阵痛再次袭来,发出一声凄厉到变调的惨叫,身体在担架上痛苦地弓起,身下的血水混着羊水,在泥地上洇开更大一片刺目的猩红。那花白头发的老太婆扑在儿媳身上,哭天抢地:“我的儿啊!你可挺住啊!挺住啊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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