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卦人 第46章 名表初戴

谭先生那场充满威压与诱惑的试探，如同一场高烧后的冷汗，虽然退去，却让我深刻地意识到自己所处环境的凶险。我像一叶孤舟，航行在遍布暗礁与漩涡的海域，那三条亲手写下的规矩，是我唯一的罗盘。坚守它，意味着可能触怒某些不可言说的力量；放弃它，则意味着灵魂的彻底沉沦。

在这种高度紧绷的状态下，一种难以言喻的疲惫和……某种补偿心理，开始悄然滋生。我需要一些实实在在的、能够握在手中的东西，来确认自己这些日子的“奋斗”是真实存在的，来慰藉那份因时刻保持警惕而耗损过度的神经。财富，这个最初驱动我走出大学城的原动力，在经历了诸多精神层面的冲击后，其作为物质慰藉的吸引力，反而以一种更具体、更直白的方式，重新浮现出来。

君悦酒店持续稳定的汤方分成，咨询室源源不断、且因名声大噪而水涨船高的咨询费，让我的银行账户数字以前所未有的速度累积。以前，这笔钱更多是一个抽象的概念，用于支付开销、维持体面、以及应对不时之需。但现在，它们开始在我脑海中具象化，幻化成一件件可以触摸、可以彰显“价值”的实物。

这个念头的第一次清晰浮现，是在一次陪同一位痴迷于收藏腕表的欧洲客户进行咨询后。那位客户手腕上戴着一块铂金材质的复杂功能腕表，在咨询室的灯光下流淌着冰冷而高贵的光泽。他言谈间不经意流露出的对各个顶级腕表品牌历史、工艺、稀缺性的如数家珍，那种将时间与艺术、与身份地位紧密捆绑的奢侈哲学，像一颗种子，悄然落入了我的心田。

“张先生，时间是无价的，但承载时间的器物，却是人类技艺与美学的巅峰。”那位客户在离开前，笑着指了指自己手腕，“它提醒我们，要珍惜每一刻，也要对得起自己所创造的每一份价值。”

这句话，像是一个完美的借口，为我内心那股蠢蠢欲动的购买欲，披上了一层“珍惜价值”、“匹配成就”的合理外衣。

我开始在网上，在奢侈品杂志上，有意无意地浏览起那些曾经觉得遥不可及的腕表品牌。百达翡丽的传承，江诗丹顿的艺术性，爱彼的皇家橡树……它们的价格标签令人咋舌，但如今，似乎也并非不可触及。最终，我的目光被一款朗格的萨克森系列腕表吸引。它没有过于复杂夸张的功能，设计简约到极致，但那份德系腕表特有的冷峻、精准、以及隐藏在极简外表下叹为观止的机芯打磨工艺，仿佛与我此刻试图维持的、外表冷静内里紧绷的状态，产生了某种奇妙的共鸣。

在一个咨询安排相对宽松的下午，我鬼使神差地让小林推掉了一个不那么重要的会谈，独自一人，没有开车，像做一件隐秘的事情般，打车来到了本市最高端的购物中心。

踏进那家授权经销商店铺的那一刻，扑面而来的是一种与咨询室截然不同的、混合着皮革、贵金属和某种特殊香氛的沉静气息。光可鉴人的柜台，穿着黑色套装、妆容精致、笑容恰到好处的店员，以及柜台内那些在射灯下熠熠生辉、仿佛拥有自己生命的小小机械艺术品，共同营造出一种令人下意识屏息凝神的氛围。

“先生，下午好，有什么可以为您服务？”一位经理模样的中年男士迎了上来，态度恭敬却不谄媚，目光敏锐地扫过我身上看似普通、但质感上乘的中式上衣。

“我……随便看看。”我尽量让自己的语气显得自然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飘向那个陈列着朗格腕表的独立玻璃柜。

经理显然训练有素，立刻捕捉到了我的兴趣点，微笑着引我过去：“先生好眼光，朗格，代表着德国制表业的最高水准。特别是这款萨克森，低调，但内涵无穷。”他戴上白手套，小心翼翼地取出那枚我曾在图片上反复端详的腕表。

当那枚铂金表壳、白色珐琅表盘、搭配黑色鳄鱼皮表带的腕表被轻轻放在铺着黑色天鹅绒的托盘上，推到我的面前时，我的心跳不由自主地加快了。近距离观看，那种冰冷金属与温润光泽交织的质感，表盘上纤薄指针精确的走时，以及透过蓝宝石水晶表背隐约可见的、如同微型建筑般精密的机芯结构……它不仅仅是一件计时工具，更像是一件凝聚了人类智慧与耐心的艺术品。

“可以试戴一下吗？”我听到自己的声音说。

“当然。”经理熟练地为我调整好表带长度，将腕表轻轻戴在我的左手腕上。

冰冷的铂金表壳接触皮肤的瞬间，一种奇异的、混合着满足、虚荣、以及一丝不安的复杂感觉，瞬间传遍全身。腕表的重量比想象中略沉，压在手腕上，带来一种实实在在的、属于“价值”的坠感。我抬起手腕，对着灯光仔细端详。简约的表盘在灯光下反射出柔和的光晕，秒针安静而精准地一格一格跳动，仿佛在为我此刻加速的心跳打着节拍。

“非常符合您的气质，先生。”经理适时地送上恭维，“低调，内敛，但无法掩盖其非凡的本质。”

这句话，精准地击中了我内心那份渴望被认可、又试图维持淡然姿态的矛盾心理。

价格是六十七万八千元。一个足以在大学城盘下好几个麻辣烫店铺的数字。若在一年前，这对我而言无异于天文数字。但现在，我账户里的余额，足以轻松覆盖它。

内心的挣扎只持续了很短的时间。那股想要拥有、想要用这件昂贵的器物来“证明”些什么的**，压倒了对价格的敏感和对过往消费习惯的迟疑。

“就它吧。”我放下手腕，尽量让语气显得平淡，仿佛只是买了一件普通的日用品。

刷卡的瞬间，pos机吐出的长长单据，仿佛带着灼人的温度。我签下自己的名字，笔尖划过纸张，发出沙沙的声响，像是一种与过去某个部分的告别仪式。

戴着新表走出店铺，秋日的阳光照在铂金表壳上，反射出刺眼的光芒。我下意识地用手拉了拉袖口，想要将它遮住，仿佛那光芒会暴露我内心某种隐秘的羞耻和膨胀。走在回咨询室的路上，我感觉周围行人的目光似乎都聚焦在我的左手腕上，尽管我知道这多半是心理作用。我不时地偷偷瞥一眼腕表，确认它的存在，感受那份沉甸甸的“价值”带来的虚幻安全感与真实的不安感。

回到咨询室，小林看到我，正要打招呼，目光却不由自主地落在了我的左手腕上。他愣了一下，眼神里闪过一丝惊讶，但很快便恢复了正常，什么也没问。

整个下午，我都有些心神不宁。接待客户时，我会不自觉地调整坐姿，确保袖口不会完全遮住腕表，却又不敢让它过于显眼。写字时，能感觉到表壳与桌面轻微的磕碰声；端茶杯时，会下意识地放轻动作，生怕磕碰到这娇贵的物件。这块表，没有带来预想中的从容与自信，反而像一道无形的枷锁，让我变得拘谨而敏感。

傍晚，我习惯性地想去老陈的包子铺看看，顺便买个包子当晚餐。走到那条熟悉的巷口，闻着空气中飘来的、令人安心的面食香气，我却不由自主地停下了脚步。我低头看了看手腕上那块在暮色中依然闪着幽光的腕表，一种难以言喻的别扭感涌上心头。

我……我还适合走进那个烟雾缭绕、面粉飞扬的小铺子吗？老陈那双看透世事的眼睛，会如何看待我手腕上这块价值数十万的“玩具”？

犹豫再三，我最终没有走进巷子，而是转身，走向了附近一家新开的、装修精致的港式茶餐厅。点了一份昂贵的虾饺皇和烧鹅饭，味道固然不错，但不知为何，总觉得少了老陈那笼包子里，那份踏实的温度和面香。

我知道，有些东西，正在悄然改变。这块名表，像一个小小的、却无比清晰的界碑，标记着我与那个系着围裙、守着麻辣烫锅的“老板”之间，日益拉远的距离。

名表初戴，戴上的，不仅仅是一件奢侈品，更是一份开始滋生蔓延的、复杂的**，以及一份与过往生活悄然滋生的、冰冷的隔阂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