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卦人 第45章 底线

张姐那带着泥土芬芳的咸菜和馒头，像一剂温和却效力持久的解药，暂时中和了咨询室里弥漫的、属于名利场的浮躁之气。然而，我深知，这种来自过往生活的慰藉，如同暴风雨来临前短暂的宁静，无法真正改变即将面对的惊涛骇浪。我所处的这个旋涡，其引力正变得越来越大，试图将我卷入更深、更暗的水域。

金诚建材事件后，我虽以凌厉反击挽回了声誉，甚至让声望更上一层楼，但也无疑触动了某些潜在规则的神经。一些人更加敬畏我，而另一些人，或许会将我视为需要被“收编”或者“测试”的目标，看看我这块棱角分明的石头，最终是会变得圆滑，还是会被彻底碾碎。

马科长的事件是一次警告，而接下来发生的事情，则将这种试探推向了一个新的高度。

那是一个秋雨连绵的下午，雨水敲打着玻璃幕墙，发出连绵不绝的沙沙声，给繁华的都市蒙上了一层阴郁的滤镜。咨询室里开着温暖的灯，我刚送走一位咨询海外家族信托架构的客户，正准备利用雨天的清闲，整理一下近期的《卦食笔记》，小林的内线电话就响了，他的声音带着一种前所未有的紧张和谨慎。

“张先生，有一位……姓谭的先生来访，他没有预约，但说是经……经‘上面’的一位老领导介绍，有非常要紧的事情，务必与您面谈。”小林顿了顿，补充道，“他的司机和随行人员等在楼下，气场……很不一般。”

“上面”、“老领导”、“气场不一般”……这些词汇组合在一起，像一串冰冷的代码，传递出一个明确的信息——来者绝非普通的商界人士，其背后牵扯的，可能是真正的权力核心。

我沉默了几秒，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仿佛敲在我的心上。我知道，这可能是我开业以来，面临的最高级别的试探，也可能是最危险的陷阱。拒绝，可能意味着不可预知的后果；接待，则必须万分谨慎，如履薄冰。

“请他进来吧。”我最终说道，声音平静，但搁在笔记上的手指微微收紧。

门被推开，一位大约五十岁上下、穿着深色中山装、身材清瘦、面容肃穆的男人走了进来。他步伐沉稳，眼神内敛，但目光扫过时，却带着一种久居人上、不怒自威的压力。他身后没有跟随着秘书或助理，独自一人，却仿佛带着千军万马的气势。

“张老板，冒昧打扰。”他开口，声音不高，却字字清晰，带着一种不容置疑的穿透力，“鄙姓谭。”他没有出示任何名片或证件，也没有说明具体职务，但那种浸润在骨子里的体制内气场，已经说明了一切。

“谭先生，请坐。”我起身，不卑不亢地引他到茶台前落座。小林奉上热茶后，立刻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，并轻轻带上了门。

谭先生没有碰那杯茶，他双手平放在膝盖上，坐姿端正，目光平静地注视着我，开门见山：“张老板年轻有为，名声在外。我此次前来，是受一位非常关心你的老领导所托。领导很欣赏你的才华，也听说你立下了一些……规矩。”

他刻意停顿了一下，观察着我的反应。我面色平静，只是微微颔首，示意他继续。

“领导认为，像张老板这样的人才，应该为国家、为社会发挥更大的作用，局限在一个小小的咨询室里，实在是屈才了。”谭先生缓缓说道，语气如同在做一场正式的工作谈话，“领导的意思呢，是想给你一个更好的平台，一个更能体现你价值的位置。比如，某个新成立的、关乎国计民生的重大项目顾问组，或者，某个关键部门的特聘专家。级别和待遇，都会是顶格的。”

他描绘的前景，比之前任何商业合作都要宏大，直接与“国家”、“社会”这样的宏大叙事挂钩。这意味着一条通往体制内核心圈的捷径，是无数人梦寐以求却无法触及的青云之路。一旦接受，我将不再是“民间高人”张老板，而是拥有正式身份和权力的“张顾问”、“张专家”。

这诱惑，比金钱、比商业成功，要巨大得多。

谭先生见我没有立刻回应，以为我心动了，语气变得更加“推心置腹”：“当然，到了那个层面，一些不必要的‘规矩’，也可以适当变通嘛。毕竟，一切都是为了工作，为了大局。领导身边，也需要像你这样有‘特殊能力’的人，帮忙参详一些……不好摆在明面上讨论的事情，比如，某些关键岗位的人事动向，或者，一些重大决策的……吉凶征兆？”

他终于图穷匕见！绕了一个大圈子，最终的目的，和马科长如出一辙，甚至级别更高！他们看中的，不是我基于饮食观察的商业判断或健康建议，而是想将我所谓的“窥测天机”的能力，运用到权力斗争和人事布局上！这已经完全违背了我立下的“不算私隐，不问仕途”的铁律，而且其性质，远比马科长那次要严重得多！这已不是简单的违规，而是试图将我绑上某种政治战车，沦为权力博弈的工具！

一股寒意从脊椎骨窜起。我知道，如果我今天点了这个头，未来等待我的，将是无尽的深渊。我将不再有独立的人格，不再有坚守的原则，只会成为一个依附于权力、预测吉凶的“弄臣”，甚至可能在更复杂的斗争中，成为被抛弃的牺牲品。

咨询室里安静得可怕，只有窗外的雨声依旧。谭先生的目光如同探照灯，牢牢锁定着我，等待我的答复。空气中弥漫着一种无形的、令人窒息的压力。

我缓缓端起自己面前那杯已经微凉的茶，轻轻呷了一口，借此平复剧烈的心跳和翻涌的情绪。然后，我放下茶杯，抬起头，目光平静而坚定地迎向谭先生那深不见底的眼神。

“谭先生，请代我感谢那位老领导的厚爱和赏识。”我的声音在安静的房间里显得格外清晰，“但是，非常抱歉，这个邀请，我不能接受。”

谭先生的眉头几不可察地蹙了一下，眼神瞬间变得锐利，但他没有发作，只是语气冷了几分：“哦？张老板是觉得平台不够好，还是待遇不够高？”

“都不是。”我摇了摇头，语气诚恳却毫无转圜余地，“平台很好，待遇也很优厚。只是，这与我自己立下的规矩严重冲突。我曾明示，‘不算私隐，不问仕途’。领导所托之事，已远超此范畴。我张某人立足之本，在于‘信’字。对客户讲信誉，对自己守信用。今日若为前程破例，他日何以立信于人？何以面对本心？”

我再次抬出了“规矩”和“本心”，这是我最坚固的盾牌。

谭先生盯着我，脸上那层程式化的温和终于彻底消失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居高临下的冰冷和一丝被冒犯的愠怒：“张老板，你要想清楚。有些机会，错过了，就不会再有。领导的爱才之心是有限的。在这个世界上，不懂得审时度势、不识抬举的人，往往……走不远。”

这是**裸的威胁了。话语中的寒意，比窗外的秋雨更冷。

我感到后背渗出了细密的冷汗，但我知道，此刻绝不能退缩。一旦示弱，对方只会更加步步紧逼。

我站起身，走到那面挂着“三条规矩”的墙前，指着那墨迹清晰的戒条，一字一句地说道：“谭先生，您看，白纸黑字，写在这里。这不是针对任何人，而是我张某人行事的准则。仕途经济，关乎国运民生，自有其运行规律和组织程序，岂是我这等江湖术士可以妄加揣测、轻易置喙的？此非抬举与否，而是自知之明，是敬畏之心！还请谭先生和老领导，理解我的难处。”

我将理由再次拔高到“国运”、“程序”、“敬畏”的层面，既是表明绝不妥协的态度，也是给对方一个体面的台阶。我知道，对于他们那个层面的人来说，“不懂规矩”和“有原则”是两回事，后者虽然可能不讨喜，但有时反而能赢得一丝潜在的尊重（或者至少是忌惮）。

谭先生也站了起来，他深深地看了我一眼，那眼神复杂难明，有恼怒，有审视，或许还有一丝极淡的、对于这种“不合时宜”的硬骨头的意外。他没有再说任何话，只是冷哼一声，拂袖而去。那沉重的关门声，在安静的咨询室里久久回荡。

我独自站在原地，面对着那面写着规矩的墙，久久没有动弹。心脏在胸腔里剧烈地跳动着，手脚一片冰凉。我知道，我再次拒绝了一条看似光辉万丈的捷径，同时也可能彻底得罪了一个能量巨大的圈子。未来的路，或许会因此平添许多难以预料的坎坷。

但是，我没有后悔。

与马科长那次不同，这次拒绝，我内心异常平静，甚至有一种如释重负的轻松。我守住的，不仅仅是几条规矩，更是我作为“食卦人”的独立人格和灵魂的洁净。我不愿意成为任何权力附庸，不愿意将窥探命运的能力，沦为服务私欲的工具。

小林悄悄地推门进来，脸上写满了担忧：“张先生，您没事吧？那位谭先生走的时候，脸色非常难看……”

“我没事。”我转过身，深吸一口气，努力让声音恢复平稳，“记住今天。以后，类似的事情，只会更多，不会更少。我们的规矩，永远不能破。”

“我明白！”小林郑重地点头。

我走到窗边，看着楼下那几辆黑色的、款式普通的轿车无声地滑入雨幕，消失在城市迷离的灯火中。雨还在下，敲打着这个世界，也敲打着我愈发坚定的内心。

规矩立下了，就不是用来打破的。尤其是在这名利与权力交织的深渊边缘，这规矩，是我唯一的缆绳。

我转身，再次走向那个外卖窗口，点燃了灶火。蓝色的火苗升起，驱散着空气中的寒意，也仿佛在点燃一种不屈的、属于平凡人的坚守。

汤，还是要熬的。路，也还是要按照自己的规矩，一步一步地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