小玲那包带着山野气息的“野山绿茶”,被我放在了办公桌最显眼的位置。每当我被那些精于算计的合同条款、或是被客户言语间的机锋弄得心神疲惫时,瞥见那朴素的牛皮纸包,鼻尖仿佛就能萦绕起那一缕微涩而清冽的茶香,提醒着我来自何方。然而,这种提醒带来的并非是慰藉,而是一种更深层次的焦躁与割裂感。我像一只脚踩在两条渐行渐远的船上,一条是金光大道,通往无尽的财富与名望;另一条是青石小径,通向记忆里那份温热踏实的烟火人生。
就在这种复杂的心绪中,另一位意想不到的“故人”,在一个秋阳暖融的午后,叩响了咨询室的门。
那时,我刚送走一位就海外资产配置咨询了整整两个小时的金融公司高管,太阳穴正突突直跳。小林去银行处理账款,咨询室里只有我一个人。风铃声响起,我按着额角,有些疲惫地抬起头。
门口站着一位中年妇女。约莫五十岁上下,身材微胖,穿着一件洗得有些发白、但熨烫得十分平整的碎花衬衫,手里拎着一个看起来沉甸甸的、印着某超市促销广告的无纺布袋。她脸上带着常年操劳留下的细密皱纹,但眼神清亮,笑容腼腆而温暖,正有些局促不安地朝里面张望。
“请进。”我习惯性地用对待客户的语气说道,站起身。
那妇女听到我的声音,眼睛一亮,脸上的笑容瞬间绽开,带着一种毫无保留的熟稔和喜悦:“老板!真是您啊!我还怕找错地方了呢!”
这个称呼,再次击中了我。而且,这个声音……
“张姐?”我几乎是瞬间就认出了她。那个几年前,因为儿子偷偷拿生活费投了不靠谱的p2p而急得在我麻辣烫店里直掉眼泪的陪读妈妈。我记得她总是点“山药 香菇 金针菇 木耳 生菜 年糕 番茄汤”,反复叮嘱“山药要炖烂点,我儿子胃不好”。也记得我当时看出端倪,坚决让她以“母亲重病”为由,逼着儿子立刻把投资款取了回来,躲过了一场灭顶之灾。
“哎!是我,是我!”张姐见我还认得她,高兴得连连点头,拎着袋子快步走了进来。她的目光同样被咨询室内的奢华装修所震慑,脚步不由得放轻,眼神里充满了惊叹和一丝不知所措的敬畏,与小玲初来时如出一辙。
“张姐,你怎么来了?快请坐。”我引着她到接待区的沙发,心中感慨万千。与依旧带着学生气的小玲不同,张姐的身上,是更浓烈、更质朴的市井生活气息。
“我呀,是来谢谢您的!天大的好消息!”张姐在沙发边缘小心地坐下,双手紧紧攥着那个无纺布袋,指节因为用力而微微发白,显示出内心的激动,“我儿子!小辉!他考上公务员了!省厅的单位!笔试面试都过了,体检政审也都没问题,录取通知刚刚下来!”
她的声音因为兴奋而略微拔高,脸上洋溢着一种苦尽甘来的、足以照亮这间奢华房间的璀璨光芒。
“真的?太好了!恭喜你啊张姐!也恭喜小辉!”我由衷地感到高兴。记忆中那个让她操碎了心、甚至差点惹出大祸的儿子,终于走上了正轨。这种来自于最普通家庭的、实实在在的喜悦,比听到某个亿万富翁又完成了一笔巨额并购,更让我感到一种脚踏实地的欣慰。
“都是托您的福!老板,要不是您当年拉我们娘俩一把,识破了那个骗局,把钱拿了回来,小辉别说考公务员了,怕是连大学都读不安生,我们这个家可能就散了!”张姐说着,眼眶一下子就红了,声音也有些哽咽,“那份恩情,我一直记着呢!就盼着哪天能好好谢谢您!”
她一边说着,一边忙不迭地打开那个无纺布袋。里面并不是什么贵重物品,而是几个大小不一的玻璃罐子,罐子里装着颜色各异、看起来十分爽脆可口的小菜。
“我也没什么能拿得出手的,”张姐有些不好意思地把罐子一个个拿出来,摆在光可鉴人的茶几上,与周围精致的环境形成了鲜明的对比,“这是我自己腌的咸菜,都是老家带来的土法子,干净卫生,您放心吃!这是酱黄瓜,这是糖蒜,这是辣白菜,还有这罐是萝卜干,小辉以前就最爱就着粥吃……”
玻璃罐擦拭得干干净净,封口处还细心地蒙着一层保鲜膜。透过玻璃,能看到黄瓜碧绿,蒜瓣乳白,白菜红艳,萝卜干金黄,色彩鲜亮,引人垂涎。一股混合着酱香、蒜香和淡淡发酵酸味的熟悉香气,悄然在空气中弥漫开来,瞬间冲淡了咨询室里惯有的、那种属于昂贵香氛和雪茄的沉闷气息。
这香气,太熟悉了。是大学城老店后院,是无数个清晨和黄昏,是市井人家厨房里特有的、充满了生活劲头的味道。
“张姐,你这……太客气了。”我看着那几罐咸菜,喉咙像是被什么东西堵住了,一时不知该说什么好。这份谢礼,价值几乎可以忽略不计,但其背后所承载的情义,却重如千钧。
“您别嫌弃就好!”张姐搓着手,脸上带着劳动人民特有的、略带笨拙的诚恳,“我知道您现在身份不一样了,是大人物了,什么山珍海味没吃过?就是一点自家做的心意,您尝尝鲜。”
她又从袋子里摸索着,拿出一个用干净手帕包着的东西,打开,是一张略显陈旧的照片。照片上,一个穿着学士服、戴着眼镜的清秀男生,站在大学校门前,笑容灿烂。他身边,站着笑得一脸幸福的张姐。
“这就是小辉,毕业时候拍的。”张姐指着照片,语气里充满了母亲的骄傲,“他特意嘱咐我,一定要把他的感谢带给您。他说,等他工作稳定了,亲自来看您。”
我接过照片,看着上面那张充满朝气和希望的脸庞,再想起当年张姐在我店里因为p2p事件惶惶不可终日、以泪洗面的样子,心中涌起一股难以言喻的暖流和成就感。这种成就感和帮某个富豪赚了千万、帮某个官员解决了难题完全不同。它更具体,更贴近人性,更像是在冰冷的命运河流中,实实在在地拉了一把即将溺水的人。
“小辉很优秀,张姐,你以后可以享福了。”我将照片递还回去,真诚地说。
“享什么福哟,他好好的,我就阿弥陀佛了。”张姐笑着,眼角的皱纹都舒展开来。她环顾了一下四周,目光最后落在那个紧闭的外卖窗口上,眼神里流露出一丝怀念,“老板,您这新地方真气派……就是,好像少了点……少了点以前店里的那个热闹劲儿。”
她这话说得委婉,却像一根针,再次精准地刺中了我内心的隐痛。
我沉默了一下,没有接话,转而问道:“张姐,你现在还在陪读吗?小辉都工作了,你也该轻松轻松了。”
“不了不了,小辉单位有宿舍,我也就回老家住了。”张姐说道,“这次是特意为了送他入职,顺便……来看看您。过两天我就回去了。”
“这么快就要走?”我有些意外。
“嗯,老家还有几亩地,养了几只鸡,离不开人。”张姐点点头,语气平和而满足,“现在小辉工作稳定了,我心里这块大石头也算落了地,回去种点地,养养鸡,日子也挺好。”
她说得淡然,却勾勒出一幅与我如今生活截然不同的图景——宁静,简单,知足。那是我曾经拥有,如今却似乎遥不可及的另一种人生。
我们又聊了几句家常,张姐始终有些拘谨,不时地看着墙上那造型别致的挂钟,生怕耽误了我的“正事”。
“老板,您忙,我就不多打扰了。”她站起身,再次紧了紧那个已经空了的无纺布袋,“咸菜您记得放阴凉地方,能吃一阵子。要是……要是吃完了觉得还行,您给我打个电话,我再给您寄!”她说着,从口袋里摸出一张叠得整整齐齐的纸条,上面用圆珠笔工整地写着一个电话号码和老家的地址。
“想我了……或者想吃咸菜了,就给我寄,不要钱!”她重复着,语气恳切。
我接过那张还带着她体温的纸条,感觉它比任何一份合作协议都更沉重。
我送她到门口。秋日的阳光洒在她有些花白的头发上,镀上了一层温暖的光晕。她走出几步,又回过头,看着我,像是下了很大决心似的,说道:“老板,您现在这么出息,我打心眼里为您高兴!但是……但是也别太累着了,钱是赚不完的,身体要紧。以前在您店里喝碗热汤,就觉得啥烦心事都没了……现在,现在您也别忘了,按时喝碗热汤……”
她的话语朴素至极,没有任何华丽的辞藻,却像一股暖流,瞬间冲垮了我这些时日以来,用名利和忙碌构筑起的、看似坚固的心理防线。
我站在门口,看着张姐微胖的背影汇入楼下熙攘的人流,直到再也看不见。
回到咨询室,那几罐色彩鲜亮的咸菜依然醒目地摆在茶几上。我走过去,打开那罐酱黄瓜,用旁边消毒柜里取出的银质小叉子(这原本是用来搭配餐后水果的),小心地叉起一小块。
放入口中,牙齿轻轻一咬,是无比熟悉的、爽脆清甜的口感,紧接着是浓郁的酱香和恰到好处的咸味在味蕾上绽放,最后带着一丝回甘。这味道,瞬间将我拉回到了大学城的老店——忙碌的午后,张姐拎着洗好的衣服进来,照例点那份养胃套餐,偶尔会拿出自家腌的咸菜让我尝尝,学生们围坐在一起,吵吵嚷嚷,空气里都是年轻的生命力和食物最本真的香气。
那一刻,一种巨大的、几乎要将我淹没的孤独感和失落感,毫无征兆地袭来。
我拥有了曾经梦寐以求的财富、名望和地位,坐在这个无数人艳羡的办公室里。可是,为什么我却感觉,自己失去了更多?失去了那份因为帮助一个普通母亲规避风险、看到她儿子成才而产生的、纯粹的喜悦和踏实?失去了那种与最真实、最鲜活的生活紧紧拥抱的温暖触感?
张姐的咸菜,小玲的茶叶,王姨的冻豆腐,老陈的包子……这些来自市井的、不带任何功利色彩的馈赠,像一面面清澈的镜子,照出了我现在生活的浮华与空洞。
我拿起张姐留下的那张写着地址的纸条,纸张粗糙,字迹却工整用力。我将它和小玲的茶叶放在了一起。
然后,我走到那个外卖窗口,第一次在白天,没有客户预约的时候,亲手将它推开。午后的阳光和微凉的秋风一起涌了进来,带着街市喧嚣的、充满生命力的声音。
我点燃了灶火,将带来的老汤倒入小锅中。看着蓝色的火苗舔着锅底,汤汁从平静到泛起细密的波纹,熟悉的香气再次升腾而起,慢慢驱散了咨询室里那挥之不去的、属于名利场的冷冽气息。
或许,我无法完全回到过去。但至少,我可以为自己,也为那些还记得“老板”的人,保留住这最后一口,能暖到心底的汤。
窗外的城市依旧车水马龙,奔流不息。而我知道,有些东西,正在这秋日的暖阳与咸菜的滋味中,悄然复苏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