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卦人 第30章 督导的“诱惑”

租金风波平息后带来的短暂松弛，像夏日骤雨后的凉风，很快就被日常运营的闷热所取代。店里依旧忙碌，午市的喧嚣和晚市的繁杂周而复始。我将与房东达成协议的消息压了下来，只让老刘和区域经理周锐知晓。内部，我需要维持一种适度的危机感，避免团队松懈；外部，暂时不宜过度刺激某些可能关注此事的人。

日子在洗菜、煮烫、算账、排班的循环里悄然滑过。那本硬壳笔记本越来越厚，里面不仅记录着客流数据和损耗分析，也开始出现一些我对员工状态的观察笔记，以及偶尔闪过的、关于“多多麻辣烫”这个模糊概念的零星想法。复仇的执念并未消失，但它被压缩成笔记本角落里的一个冰冷符号，更像一个需要长期筹备的战略目标，而非时时灼烧内心的冲动。

这天下午，区域督导郑明不期而至。他与周锐风格迥异，更年轻，约莫三十出头，穿着合身的公司制服，头发用发胶打理得一丝不苟，脸上总是挂着职业化的、略显刻板的笑容。他负责巡店检查，也肩负着为总部物色、筛选基层管理人才的职责。

“张店长，辛苦了。”郑明象征性地在后厨转了一圈，目光在整洁的灶台和规范的操作流程上扫过，点了点头，随即示意我到办公室谈话。

办公室里，他接过我递上的温水，没有喝，放在桌上，双手交叉，身体微微前倾，摆出推心置腹的姿态。

“张店长，你这几个月的变化，区域都看在眼里。老刘留下的摊子不好收拾，你能在这么短时间内稳住局面，还把业绩往上推了推，不容易。”他语速不快，每个字都像是斟酌过的，“周经理很欣赏你，总部那边，陈总监对你上次应对检查的表现，也颇有印象。”

我微微颔首，脸上是恰到好处的谦逊：“都是领导指导有方，同事们支持。”心里却快速盘算着他此行的真正目的。绝不会只是表扬。

果然，他话锋一转：“待在单店，格局还是小了。以你的能力和眼界，应该站在更高的平台上发挥作用。”他抛出了诱饵，“区域目前正准备扩大督导团队，增设一名副督导，主要负责东区五家门店的日常巡店、标准落地和业绩跟进。我觉得，你是非常合适的人选。”

他详细描述了副督导的职权：更高的基本薪资加绩效奖金，公司配车（或车补），直接向区域运营总监汇报，参与区域层面的经营分析会……这些条件，对于任何一个困在单店琐碎事务中的管理者来说，都散发着难以抗拒的光芒。这意味着脱离油腻的后厨，告别无穷无尽的排班纠纷和顾客投诉，重新回到有空调的办公室，接触更核心的数据和策略。

更重要的是，成为督导，意味着职权范围的扩大，信息渠道的拓宽。对于我暗中筹谋的“未来”而言，这无疑是极佳的跳板和掩护。

心脏不受控制地加速跳动了几下。脑海中瞬间闪过干净明亮的办公室，行驶在城市高架上的公务车，以及通过这个位置可能接触到的、关于安澜集团和邹帅的更多信息……

“郑督导，非常感谢您的赏识和提拔。”我压下心头的波动，语气带着受宠若惊的感激，“这个机会真的非常好，对我来说是莫大的肯定。”

郑明脸上露出满意的笑容，似乎认为事情已经板上钉钉。

但我紧接着话锋一转，脸上露出真诚的、略带纠结的为难神色：“只是……郑督导，您也知道，咱们这家店刚经历人员变动，租金风波也才勉强平息，很多改革刚刚推行，还没见到最终成效。李姐、小王、小张他们，也还在磨合适应期。我这个时候如果突然离开，怕前面下的功夫前功尽弃，也对不住周经理和您一直以来的信任和支持。”

我没有直接拒绝，而是摆出了“责任”和“大局”作为挡箭牌。我仔细观察着郑明的反应。他脸上的笑容淡了些，眼神里闪过一丝不易察觉的意外和审视。他可能没想到，面对如此明显的“高升”，我竟然会犹豫。

“你的顾虑我理解。”郑明身体向后靠了靠，语气依旧平和，但少了几分刚才的热络，“但是张店长，个人的发展也很重要。机会不等人。这家店离了你，难道就转不动了吗？区域可以尽快安排新的店长来接替你。”

“新店长过来，熟悉情况需要时间，现有的改革节奏肯定会被打乱。”我坚持道，语气恳切，“而且，我对这家店有感情，也想亲眼看到它真正走上正轨，做出点样子来，也算是对区域、对周经理和您有个圆满的交代。”我再次强调了“周经理”，暗示我与周锐的联系，以及周锐可能对我另有安排，增加我话语的分量。

郑明沉默了片刻，手指在桌面上轻轻敲击着。他在重新评估我。是真心放不下这家店，还是待价而沽，想要争取更好的条件？或者是……另有图谋？

“这样吧，”他最终开口，做出了让步，或者说，是一种更深的试探，“这个副督导的位置，区域会为你保留一个月。这一个月，你抓紧时间稳定店内局面，培养接手的人。一个月后，我希望看到你轻装上阵，到区域来报到。”

他给了我一个缓冲期，也给了我压力。同时，这一个月，也是他对我的观察期，看我是否真的有能力迅速稳定后方，看我是否值得他大力举荐。

“谢谢郑督导！我一定全力以赴，尽快处理好店里的交接事宜，绝不辜负您的期望！”我立刻表态，语气坚决，仿佛下定了决心。

送走郑明，我回到喧闹的后厨。空气中弥漫着骨汤和辣椒的浓郁气味，李姐在灶台前沉默地忙碌，小王和小张正合力将一大筐洗净的蔬菜搬进来。这一切熟悉而具体。

督导的职位诱惑吗？无疑是的。那象征着一种回归，一种逃离，一种更接近权力和信息的阶梯。

但我比谁都清楚，在没有建立起完全忠于自己的根基之前，盲目向上爬，如同无根之木，随时可能被风雨摧折，摔得更惨。在观澜集团的教训刻骨铭心。区域总部，人际关系只会更复杂，派系斗争只会更激烈。郑明的“赏识”背后，有多少是真心看重能力，有多少是派系拉拢，或者只是为了给周锐掺沙子？我不得而知。

留在店里，固然琐碎艰辛，但这里的一砖一瓦，一兵一卒，都是我亲手整顿、一点点凝聚起来的。这里是我的根据地，是我进可攻、退可守的堡垒。“多多麻辣烫”的雏形，也需要在这里孕育。

更重要的是，我隐隐有种感觉，那个神秘的“沉静客”，似乎与这条街、这家店有着某种未明的联系。在彻底弄清楚之前，我不能轻易离开。

接下来的日子，我表面上按照对郑明的承诺，开始有意识地“培养”接手人。我将更多日常事务性的工作交给小王去协调，让他学习处理简单的客诉和排班冲突。我也偶尔会让小张尝试独立负责一些小物料的采购和登记，锻炼他的胆量和细致。

但我真正的重心，依旧放在巩固我对这家店的绝对掌控上。

我对李姐的掌控，进入了更微妙的阶段。鉴于她之前的表现和家庭压力，我采取了“限制使用，给予出路”的策略。我将收银和核心账目完全剥离，由我自己直接掌控，只让她负责煮烫区的管理和部分食材的初步验收，断绝了她经济上做手脚的可能。但同时，我正式将“新品小吃研发和推广”的职责交给了她，并设立了与之挂钩的、比基础绩效更具吸引力的专项奖励。这既是对她能力的某种利用，也是给她一个通过正当渠道增加收入的明确路径。她对此没有表现出抗拒，甚至隐隐有些投入，或许是在现实的压迫下，不得不做出的妥协。

而对小王和小张，我则继续施恩，巩固他们的忠诚。在小张母亲后续的治疗费用上，我以“门店互助金”的名义，又提供了一笔小额无息借款。对小王，我则开始传授他一些更深入的数据分析方法和简单的管理技巧，让他感觉到被重视和培养。

我知道，这种平衡是脆弱的。但只要核心利益（店铺生存和我的权威）不受威胁，这种脆弱的平衡就能维持下去。

就在我以为可以按部就班地推进计划时，一个雨夜，发生了一件看似微不足道、却在我心中掀起波澜的小事。

那晚雨下得很大，街上行人稀少。临近打烊，一个浑身湿透、瑟瑟发抖的老乞丐拄着木棍，端着破碗蹒跚进来，用浑浊的眼睛看着我们，伸出肮脏的手。

小张心生怜悯，下意识地从口袋里掏出一枚硬币，叮当一声放进乞丐的碗里。

那乞丐拿起硬币，对着灯光眯眼看了看，脸上非但没有感激，反而瞬间堆满了鄙夷和怒气，他猛地将硬币扔在地上，用沙哑的嗓音骂道：“一毛钱？打发要饭的呢？！老子不要！”说着，还想往店里闯，似乎想讨要更多。

小王脾气冲，见状就要上前理论。我拦住了他。

我看着地上那枚滚落的一毛钱硬币，又看看眼前这个因为被“轻视”而愤怒的乞丐，一种极其荒谬的感觉涌上心头。我曾依靠“食卦”窥探人心**，自以为能掌控一切，却最终一败涂地。而眼前这个最底层的乞丐，却在用他最直接的方式，表演着他的“**”和“不满”——他嫌弃施舍太少，他渴望更多。

我什么也没说，只是对小王摆了摆手，示意他赶紧收拾，准备打烊。那乞丐骂骂咧咧了几句，见我们不再理会，才悻悻地转身，拄着棍子消失在门外的雨幕中。

就在他转身的刹那，借着店内透出的灯光和偶尔划过的车灯，我清晰地看到，他那只扶着破碗的、脏兮兮的手腕上，戴着一块与周身落魄格格不入的、款式虽旧却明显价值不菲的机械手表，而他蹒跚迈出的脚下，那双看似破烂的运动鞋边沿，隐约露出一个知名品牌的logo。

那一刻，我站在原地，如遭雷击。

不是因为他可能是个“假乞丐”，而是因为这**裸的、毫不掩饰的伪装，像一面镜子，照见了我自己，也照见了曾经我相信的“食卦”是何等可笑。

人皆在表演。在不同的舞台，戴着不同的面具，为了不同的目的。我所依仗的、能窥探食物气息中**的异能，究其根本，也只是在解读一场场或精致或拙劣的表演。而真实，从来都隐藏在表演之下，需要更冷静的观察，更缜密的逻辑，更深刻的人性洞察，才能偶尔触及。

所谓的卦象，或许能看到表象的**，却永远看不透人心底层复杂的动机和严密的伪装。过去的我，太过依赖这种捷径，以至于迷失在由各种表演构建的虚妄世界里，忽略了最基本的真实。

雨还在下。我弯腰捡起那枚被丢弃的一毛钱硬币，冰凉的触感从指尖传来。

我回头，看了看在灯火通明、飘散着食物暖香的店里忙碌的几人，又看了看门外冰冷、潮湿、充满不确定性的黑夜。

督导的诱惑，依旧存在。

但脚下的路，似乎因为这场雨和那个乞丐，变得更加清晰了。

我握紧了那枚硬币。

有些路，终究要一步一步，脚踏实地走下去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