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卦人 第5章 火锅反杀

拖延的几日，如同在刀尖上跳舞。周老板的沉默像不断积聚的乌云，沉甸甸地压在我的天空。我知道，这场“火锅局”已是箭在弦上，不得不发。它不仅关乎张记铺面的归属，更关乎我能否在周老板的棋局中，为自己和王姨，争得一丝喘息的空间，乃至反客为主的契机。

赴约前夜，我几乎彻夜未眠。并非恐惧，而是一种猎手般的冷静与亢奋。我在脑海中反复推演着可能发生的每一种情况，周老板的反应，我该如何应对，如何抛出证据，如何把握节奏。我将这几日收集到的所有信息——张记老板张全福那剩下一半的回锅肉照片（我偷偷拍下的）、当铺老先生的证词记录、鑫利财富那漏洞百出的工商信息截图、其与宏图教育相邻办公的照片，甚至还有我从网上查到的、关于类似理财骗局的新闻报道分析——都分门别类，存在手机里，并备份在了云端。这些，将是我今晚的“武器”。

《孙子兵法》云：“知己知彼，百战不殆。” 我不仅要知道周老板的“彼”，更要让他明白，我已非吴下阿蒙，并非他可以随意拿捏的卒子。

赴约前，我特意没有刻意打扮，依旧穿着那身洗得有些发白的日常衣服。但我仔细刮了胡子，眼神里努力摒除连日来的焦虑，换上一种近乎淡漠的平静。这是一种姿态，告诉他，我并非去祈求什么，而是去进行一场平等的“交谈”。

还是那家火锅店，还是那个包厢。周老板早已到了，正独自涮着一片毛肚，依旧是精准的三秒。他今天穿得更休闲了些，但手腕上那块金表依旧醒目。见我进来，他抬起眼皮，脸上看不出喜怒，只是淡淡地指了指对面的座位。

“来了？坐。” 他语气平淡，没有寒暄，直接进入主题，“三天又两天，张记的事，该有结论了吧？”

锅底已经开始沸腾，红油翻滚，辣气蒸腾，映得他的面容有些模糊不清。我没有立刻回答，而是拿起筷子，不紧不慢地从清汤锅里夹起几片青菜，在油碟里蘸了蘸，细细品尝。我在故意放缓节奏，打乱他预设的步调。

“周老板这里的火锅，味道确实一绝。”我放下筷子，仿佛在品味，然后才抬眼看向他，“张记的事，我观察了，也核实了。”

“哦？”周老板放下筷子，身体微微后仰，靠在椅背上，双手交叉放在桌前，一副洗耳恭听的样子，但眼神里带着审视，“说说看。”

我没有直接说张记能撑多久，也没有报底价，而是用一种陈述事实的语气，缓缓道来：

“张记老板张全福，最近一个月，午餐基本都是在对面的盖浇饭摊解决。点的最多的是回锅肉盖饭。”我顿了顿，观察着他的反应，他面无表情，但我能感觉到他细微的肌肉绷紧了些。

我继续道：“但他每次，都会剩下差不多半碗的回锅肉，只把米饭和配菜吃完。”我拿出手机，调出那张剩肉的照片，推到桌子中央，“周老板您见多见广，您说，一个开餐馆的人，自己点肉吃却剩下一大半，是因为口味不合吗？还是因为……心里有事，食不甘味？或者，是实在困难，连这点肉都得省着，算计着下一顿？”

周老板的目光扫过手机屏幕，那油汪汪的剩肉在红油锅底的映衬下，显得格外刺眼。他嘴角微微抽动了一下，没说话。

我收回手机，继续投放“炸弹”：“我还听说，张老板为了凑房租，把他老伴的一个金镯子，在恒昌典当给活当了。当期不长。” 我没有提当铺老先生，只说了结果。

“另外，他店里的蔬菜供应商，最近送货时脸色都不太好，据说结款不太顺利。” 我补充道，这些都是我几日观察和旁敲侧击得来的信息。

每一句话，都像一块石头，投入周老板看似平静的心湖。他脸上的随意渐渐收起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冷峻。他大概没想到，我的“观察”会如此细致，如此……切入要害。

“所以呢？”周老板终于开口，声音有些发沉，“这说明什么？直接说你的结论。”

我看着他的眼睛，不再回避，清晰地说道：“这说明，张记的资金链已经断裂，绝非周老板您之前轻描淡写的‘有点不太妙’。他撑不过这个月底。至于转让的底价……”我故意停顿了一下，看到他眼中闪过一丝锐利的光。

我却没有报价，而是话锋猛地一转，语气也带上了一丝若有若无的嘲讽：“说起资金链，周老板，我最近还无意中‘观察’到一件挺有意思的事。”

周老板眉头微皱，似乎预感到了什么。

我慢悠悠地拿起旁边的茶壶，给他斟了一杯茶，也给自己倒了一杯，仿佛闲话家常：“您之前推荐给王姨的那个‘鑫利财富’，年化15%的那个理财，我好奇，也去看了看。”

他端着茶杯的手，几不可察地顿了一下。

“这一看，还真让我看出点门道。”我笑了笑，那笑容里没有温度，“注册资本十万，办公地点嘛，巧了，就在周老板您公司隔壁。几个业务员，打电话说得天花乱坠，句句不离‘周总担保’、‘内部名额’。” 我盯着他，一字一句地问，“周老板，您这么大的产业，怎么会给这么一家……嗯，这么‘特别’的公司做担保呢？还是说，这家公司，跟您有什么关系？”

“你什么意思？！”周老板的脸色终于沉了下来，声音里带上了怒意，“张老板，我请你来是谈正事的，不是听你在这里胡言乱语，打听些不相干的东西！”

“不相干吗？”我迎着他压迫感十足的目光，没有丝毫退缩，“王姨是我房东，对我有恩。她攒下那五万块钱，是给她儿子买婚房凑首付的，是她的命根子。如果有人想把这钱骗走，那就是要她的命。”我的声音也冷了下来，“周老板，您说，这对我来说，是正事，还是不相干的事？”

包厢里的空气仿佛凝固了。火锅依旧在咕嘟作响，但我们之间，已弥漫开无形的硝烟。

周老板死死地盯着我，眼神阴鸷，仿佛要将我生吞活剥。他大概从未想过，会被我这样一个他眼中的“小角色”如此当面质问和威胁。

我趁着他震怒未消、心神微乱的时机，将最后，也是最重磅的一击，轻描淡写地抛了出来。我没有再提鑫利财富，而是仿佛刚刚想起似的，说道：

“哦，对了，周老板。来之前，我正好遇到以前网店的一个老客户，他如今在省报做记者，跑金融口。闲聊时，我跟他说起现在市面上有些高息理财，骗老人钱，他就挺感兴趣，说最近他们在做一个系列报道，正缺这类典型案例。还问我有没有具体线索……”

我话没说完，但意思已经再明显不过。我在告诉他，如果王姨的钱出了问题，如果鑫利财富的勾当被揭穿，那么，这件事可能就不止是王姨哭诉那么简单了。舆论的力量，有时比法律更快，也更无情，尤其是对于周老板这样注重名声和“形象”的商人。

周老板的脸色，从铁青逐渐转为一种压抑的灰白。他放在桌上的手，微微握成了拳，指节有些发白。他死死地盯着那口翻滚的红油火锅，仿佛那沸腾的，是他此刻的心绪。

漫长的沉默。

只有火锅“咕嘟咕嘟”的声音，像倒计时的秒针，敲在我们各自的心上。

我知道，我在赌。赌他更在乎即将到手的张记铺面（以及可能更大的利益），赌他不想因为王姨这“区区”五万块，而惹上潜在的、更大的麻烦，赌他对我这种光脚不怕穿鞋的“愣头青”式反击，有所忌惮。

终于，他深吸了一口气，又缓缓吐出，再抬起头时，脸上那种暴怒的神情已经收敛，取而代之的是一种复杂的、带着审视和一丝……或许是无奈？或许是重新评估？的眼神。

他拿起筷子，在锅里漫无目的地搅动了几下，然后，仿佛下定了决心，用一种近乎平淡的语气说道：

“张老板，年轻人，有冲劲是好事。”他避开了鑫利财富和王姨的话题，重新回到了张记上，“张记的事，你看得很准。他确实撑不了多久。这样吧，他的铺子，转让款大概在四十万左右。你帮我这个忙，信息费，我给你这个数的三成。”他伸出一根手指，意味着十二万。

这是一个明确的让步信号。他承认了我的“观察”价值，并开出了远超预期的价码。这既是对我能力的认可，也是……一种封口费？或者说，是试图将我重新拉回他的“利益共同体”的橄榄枝？

但我没有忘记王姨。

我看着他，没有立刻去接那“十二万”的话头，而是坚持道：“周老板，张记的事，好说。但王姨那边……”

周老板脸上肌肉跳动了一下，显然极其不悦，但最终还是摆了摆手，带着一种不耐烦的语气：“行了！王姨那边，我会跟她说，那个理财……份额满了，买不了了！让她安心存银行吧！”

得到了他亲口的、尽管不情不愿的承诺，我心中那块最大的石头，终于落了地。我知道，以他的身份，既然当众说出了这话，大概率就不会再对王姨那五万块下手了。至于他会不会用其他方式补偿或安抚王姨，那已不是我能掌控的了。

“多谢周老板。”我微微颔首，语气也缓和下来，“那张记的事，我会把详细情况，包括我观察到的细节和推断依据，整理一份给您。至于信息费，您看着给就好。”

我没有表现出对十二万的贪婪，这反而让他眼神中的审视意味更浓了一些。他大概在重新评估我的“危险性”和“可利用性”。

这场火锅局，就在这种看似达成协议，实则暗流依旧汹涌的气氛中结束了。周老板没有再提毛肚，也没有了来时的从容。他先一步离开，背影在走廊灯光下，显得有些沉郁。

我独自坐在包厢里，看着满桌几乎没怎么动过的菜肴，和那锅依旧在微微翻滚、却已失了灵魂的红油汤底，长长地、长长地舒了一口气。

后背的衣衫，早已被冷汗浸透。

这哪里是吃饭，分明是一场没有硝烟的战争。我凭借细致的观察、缜密的推理、关键的证据，以及恰到好处的“借势”（那位并不存在的省报记者），完成了一次惊险的“反杀”。我保住了王姨的积蓄，也在周老板面前，初步树立了一个“不好惹”、“有手段”的形象。

然而，我并没有多少喜悦。我知道，经此一役，我与周老板的关系已经变得极其微妙。他既会忌惮我，也会更想掌控我。我展现出的能力，如同一把双刃剑，既能防身，也可能伤己。

结账离开时，服务生递过账单，数字不菲。我平静地付了钱，尽管这几乎相当于我店里好几天的流水。但我觉得值得，这顿饭，吃出了我未来在周老板面前的一分底气。

走在回店的路上，夜风清凉，吹散了我身上的火锅味和疲惫。大学城依旧灯火通明，年轻的喧闹声阵阵传来。我抬头望了望星空，又看了看眼前这熟悉而温暖的烟火人间，心中百感交集。

我用我的方式，守护了我想守护的人。但前路，似乎也因此变得更加诡谲莫测。这“火锅反杀”，是险胜，却也是更深旋涡的开始。我摸了摸口袋里那本随身携带的《卦食笔记》，它似乎又沉重了几分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