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卦人 第4章 暗访三日

王姨那本沉甸甸的存折和那张轻飘飘的“鑫利财富”宣传单，像两块烧红的烙铁，藏在我柜台抽屉的最深处，也烙在我的心头。周老板布下的网，似乎正从张记和我两个方向悄然收紧。三日之期的压力，与保护王姨的迫切，交织成一股无形的绳索，勒得我几乎喘不过气。

然而，越是如此，越需沉静。古人云：“静而后能安，安而后能虑，虑而后能得。” 我必须在这纷扰中，为自己争取到“虑”的空间与时间。给周老板的“答复”可以拖延，但王姨那边，我必须尽快给她一个确切的、能让她信服的交代。而这一切的前提，是拿到确凿的证据。

于是，这“暗访三日”，便成了我在明暗两条战线上的穿梭。

第一日：迷雾中的侧影

我没有急于直接冲向“鑫利财富”的办公地点，那无异于打草惊蛇。我选择了更迂回，也更符合我“观察者”身份的方式。

清晨，照例是熬汤、备料。骨汤在锅中咕嘟作响，我却有些心不在焉。脑海里反复推演着“鑫利财富”可能存在的破绽。年化15%，稳赚不赔……这违背了最基本的金融常识，如同《礼记·中庸》所言：“致中和，天地位焉，万物育焉。” 过与不及，皆失其“中”，必有不谐。这“鑫利”之名，金气过盛，已失中和，其象不吉。

早市忙过，我交代小林看店，自己则揣上手机和一个小笔记本，来到了大学城附近最大的商业银行网点。这里人来人往，是观察普通市民理财行为的绝佳场所。我假装办理业务，坐在等候区，目光扫过那些咨询理财产品的客户，以及他们手中拿着的宣传单。

我看到一位大爷，拿着某国有大行的理财产品介绍，年化不过三四个点，客户经理正耐心解释着风险等级。我看到一对年轻情侣，在讨论一款基金定投，对波动的收益曲线既期待又担忧。他们的表情、对话、选择的产品，都在我的“三维坐标轴”上留下了清晰的投影：x轴（时运）偏向稳健增值，Y轴（心性）多是谨慎或略有进取，Z轴（事象）对应着国家背书的低风险产品或市场化的中等风险产品。

没有一个人，手里拿着类似“鑫利财富”那样承诺15%高收益的单子。这种对比，如同清水与浓墨，界限分明。高收益必然伴随高风险，这是金融世界的铁律，也是卦象中阴阳平衡的体现。“鑫利财富”试图打破这种平衡，其背后必然隐藏着巨大的“坎陷”。

下午，我回到店里，一边应付着零散的客人，一边利用间隙，在网上搜索“鑫利财富”的工商信息。果然，如我所料，这家公司的注册资本仅显示为10万元人民币，且认缴日期就在半年之前。一个号称能提供年化15%收益的理财公司，自身注册资本竟如此微薄？这就像一个自称力能扛鼎的壮汉，却瘦骨嶙峋，其言其行，令人疑窦丛生。

更让我心头一紧的是，其公示的注册地址，竟然与周老板名下那家“宏图教育咨询有限公司”的办公地址，在同一栋写字楼的相邻单元！一个是1508，一个是1509！

线索开始串联。周老板、低注册资本、相邻的办公地点、针对王姨的精准推荐……这一切，绝不仅仅是巧合。这更像是一个精心设计的局，利用信息不对称和熟人间残存的信任，进行收割。王姨的五万元，恐怕一旦投入，便是肉包子打狗，有去无回。

但我需要更直接的证据，证明这家公司存在问题，证明周老板与此事脱不开干系。网络信息还不够，我需要亲眼去看，去听，去感受那个“场”。

第二日：深入虎穴的试探

今天，我决定亲自去那栋写字楼探一探虚实。我没有打扮成西装革履的投资者，而是穿了一身最普通的休闲装，看起来更像一个走错路的年轻人。

写字楼位于市中心稍显陈旧的一片区域，与周老板平日里展现的光鲜形象略有出入。大堂还算整洁，但电梯运行的嘎吱声透露出岁月的痕迹。我按下15楼的按钮，心跳微微加速。

电梯门打开，走廊安静而略显昏暗。1508的门牌赫然在目，“宏图教育”的铜牌擦得锃亮。而紧邻的1509，门上贴着一张崭新的亚克力牌子——“鑫利财富投资管理有限公司”。门是虚掩着的，里面传来隐约的电话铃声和交谈声。

我没有立刻进去，而是假装在走廊尽头看窗外的风景，实则用余光观察。短短十几分钟，我看到两个看起来像是业务员的年轻男女进出，他们穿着廉价的西装，脸上带着一种刻意营造的热情和疲惫。其中一个男业务员在门口打电话，声音不大，但语气急切：“……王阿姨您放心，我们这是周总内部推荐的份额，绝对安全，马上就要截止了，您可得抓紧啊……”

“周总”……这两个字像针一样刺入我的耳中。

又过了一会儿，一个穿着考究、夹着公文包的中年男人从“宏图教育”走出来，径直推开了“鑫利财富”的门，熟稔地打了个招呼便进去了。看来，这两家公司的人员往来，相当密切。

我深吸一口气，知道不能再等。我整理了一下衣服，脸上堆起一丝恰到好处的、带着点好奇和贪念的表情，推开了“鑫利财富”的门。

里面的装修堪称“金玉其外”。前台背景墙是金色的金属线条，挂着抽象的画作，皮质的接待沙发，灯光明亮。但细看之下，地毯有不易察觉的污渍，绿植的叶片蒙着灰尘，空气中弥漫着一股空气清新剂也掩盖不住的、新装修材料的淡淡气味。这一切，都符合“兑卦”过盛而“坤卦”不稳的象，表面光鲜，内里虚浮。

一个年轻的女业务员立刻迎了上来，笑容职业化：“先生您好，请问是咨询理财吗？”

“啊，对，”我故作腼腆地笑了笑，“我听一个朋友说，你们这儿有个收益挺高的产品……”

“是的先生，您请坐。”她热情地引我到接待区，迅速倒了一杯水，“我们鑫利财富目前主推的‘金稳盈’系列，年化收益率最高能达到15%，而且是保本保息的！”

她开始滔滔不绝地介绍起来，话术与王姨那张宣传单如出一辙，强调高收益、低风险、周老板背景、内部名额稀缺。我一边假装认真听，一边目光快速扫过整个办公区。格子间里坐着七八个业务员，都在不停地打电话，声音嘈杂，充斥着各种承诺和催促。墙上贴着业绩排行榜和激励标语，氛围浮躁而功利。

在我的“三维坐标轴”里，这个空间的“场”极其紊乱：

· x轴（时运）： 看似“进取”（高收益承诺），实则暗藏“讼”意（潜在纠纷）与“困”局（依靠忽悠维系）。

· Y轴（心性）： 整体偏向“巽风”之虚浮（夸大宣传）与“离火”之躁动（急功近利），缺乏“艮山”之稳重。

· Z轴（事象）： 明确指向“非法集资”或“金融骗局”的特征。

我适时地表现出兴趣，但又流露出对风险的“担忧”：“这么高的收益，真的没问题吗？我看注册资金好像不高啊……”

女业务员显然训练有素，立刻解释道：“先生，注册资金只是形式，我们实际管理的资产规模很大，而且有周总的宏图集团做隐性担保，安全性您绝对放心！您看，这是我们的部分客户合同……”她拿出几份模糊处理过的合同复印件。

我注意到，在提及“周总”时，她的眼神有一丝不易察觉的闪烁，语气也加重了几分，似乎在用这个名头打消我最后的疑虑。

我没有再多问，借口要考虑一下，留下了假的联系方式，便匆匆离开了那个令人窒息的房间。走出写字楼，阳光刺眼，我长长地舒了一口气，仿佛刚从某个污浊的泥潭中挣脱出来。里面的每一个细节，都在印证我的判断——这是一个陷阱，而周老板，无疑是布下陷阱的主要推手之一。

第三日：市井智慧与最后的印证

带着昨日探查的沉重收获，我回到了大学城这片相对纯净的土壤。我需要让紧绷的神经稍微放松，也需要从最朴实的市井智慧中，汲取一些力量和支持。

上午，我照常在店里忙碌。一个熟客，附近菜市场卖调味料的赵大爷来吃面，他喜欢在清汤里加很多醋和辣椒油，说是“开胃醒神”。他一边吃着，一边跟我闲聊。

“小张老板，看你这两天，气色不太对啊，眉头拧得跟麻花似的。”赵大爷眯着眼，嘬了一口面汤。

我苦笑一下，也没隐瞒太多，只是含糊地说：“哎，遇到点烦心事，有个亲戚想投个不靠谱的理财，劝不住。”

赵大爷放下筷子，一副了然的神情：“嗨！我当什么事儿呢！现在这世道，骗子多着呢！专骗咱们老百姓的辛苦钱！你记住大爷一句话，”他压低了声音，带着一股江湖人的狡黠，“凡是跟你说‘稳赚不赔’、‘利息高得吓人’的，十个里面有十一个都是坑！那利息，就是钓你本金的鱼饵！老祖宗早就说了，‘天上不掉馅饼，地上到处是陷阱’！你得跟你那亲戚说清楚，贪小便宜，吃大亏！”

赵大爷的话，糙理不糙，充满了底层生活淬炼出的智慧。这与《周易》“见险而能止，知矣哉”的道理暗合，见到风险就要懂得停止，这才是明智。王姨此刻，正是被那“高利息”的鱼饵迷惑，未能“见险而止”。

下午，我特意去了一趟王姨的小卖部。她见到我，立刻紧张地迎上来，小声问：“小张，怎么样？看了吗？”

我看着她那充满期盼又夹杂着不安的眼神，心中不忍，但还是决定先给她打一剂预防针。我没有直接说出我的调查结果，而是换了一种方式。

“王姨，”我神色凝重地说，“我仔细‘看’过了。这个‘鑫利财富’，气场很不对。”

我借用了一些她可能听得懂的、略带玄妙的说法：“其名‘鑫’，金多无制，主虚浮破耗；其利过高，如亢龙有悔，必不长久；其址与周老板公司相邻，气息交感，然周老板自身运势近期亦有波折，恐难庇佑他人财运。此乃‘讼’卦初显之象，若投入钱财，恐有口舌是非，甚至血本无归之忧。”

我刻意将卦象说得严重些，并牵连到周老板的“运势”，这对于迷信周老板“能耐”又对我有些“迷信”的王姨来说，比直接说“这是骗局”可能更有效果。

王姨的脸色瞬间白了，嘴唇哆嗦着：“真……真的这么严重？可是……周老板他……”

“王姨，”我握住她有些冰凉的手，恳切地说，“信我一次。这钱，无论如何，不能投。再等一两天，等我……等我拿到更实在的‘证据’。” 我暗示她，我还在深入调查。

王姨看着我坚定的眼神，又想到我以往帮人避祸的事迹，眼中的犹豫和恐惧终于压过了对高息的渴望。她重重地点了点头，声音带着后怕的颤抖：“好，好，姨听你的，不投，肯定不投！这钱……这钱还是存银行踏实！”

安抚住王姨，我心里稍微安定了一些。但我知道，这还不够。周老板那边，还需要应付。傍晚，我主动给周老板发了一条信息，语气尽量谦恭：

“周老板，张记的事，我观察了三天，有些眉目了，但还有些细节需要再核实一下，怕说不清楚，反而误了您的事。能否再宽限一两日？我一定给您一个准信。”

信息发出去，如同石沉大海，久久没有回复。这种沉默，本身也是一种压力。我知道，他是在用这种方式，提醒我他的存在和我的“任务”。

夜色再次降临。我坐在空荡的店里，复盘着这三日的“暗访”。从银行的对比观察，到网络信息的查询，再到深入“鑫利财富”的亲身探查，以及市井智慧的佐证，所有的线索都指向同一个结论——这是一个针对王姨，也可能针对更多像王姨一样信息闭塞、渴望财富增值的普通人的骗局，而周老板，深度参与其中。

我给周老板的拖延，不仅是为了张记，更是为了王姨。我需要在这有限的时间里，找到那个能一举揭穿骗局，又能尽可能保护王姨不受周老板迁怒的“证据”或“方式”。

桌上的那本《卦食笔记》，在灯下显得格外厚重。里面记录的不再仅仅是食材卦象，更开始承载着人心的险恶与世相的复杂。我提起笔，在关于“鑫利财富”的记录旁，画下了一个巨大的、代表“坎陷”与“讼狱”的符号。

这“暗访三日”，我如同在黑暗的迷宫中摸索，虽未见全貌，但已经触碰到了那冰冷而粗糙的墙壁。下一步，该如何破壁而出？我望着窗外沉沉的夜色，知道真正的较量，或许才刚刚开始。