食卦人 第3章 存折陷阱

给周老板“观察”张记的三日之期，像悬在头顶的达摩克利斯之剑，让我的每一个日常动作都沾染上了一丝算计与不安。然而，生活的洪流从不因个人的心绪而停滞，大学城依旧按照它固有的、充满烟火气的节奏运转着，如同我那口终日沸腾的汤锅，表面的翻滚之下，是无数细微变化的累积。

我对“三维坐标轴”的应用，在这份压力下，竟被迫变得愈发纯熟。它不再仅仅是闲暇时的推演游戏，而是成了我过滤信息、理解周遭的一层本能滤镜。

清晨，坐标轴的校准时刻。

天色未明，我已在后厨忙碌。挑选今日的食材，本身就是一个微型的卦象推演。猪肉（坎水，主险陷，但也主滋养）需选前腿，肉嫩而脂肪分布均匀，过肥则显“兑泽”之奢靡，过瘦则显“离火”之焦躁。蔬菜则讲究时令，秋日白菜（巽木，主顺入，通透）正当其时，汁水丰盈，能吸收汤味，又自带清甜，可调和汤中燥气。豆制品如豆腐（艮卦，主静止，厚德）则需选用老卤点制的，质地紧实，久煮不烂，能承载滋味。

我一边清洗整理，一边下意识地为即将到来的食客们预演着他们的坐标。赶早课的学生，点多在“乾”（能量充沛，如肥牛、丸子）与“震”（快速启动，如方便面、脆爽蔬菜）之间；晨练归来的老人，则偏向“坤”（温和滋养，如豆腐、山药）与“坎”（补充水分，如汤品本身）。这清晨的坐标轴，清晰而充满活力，如同《黄帝内经》所言：“春生夏长，秋收冬藏”，此刻正是“生发”之时，卦象多明朗。

然而，我自己的坐标，却有些紊乱。x轴（时运）上，似乎因周老板的出现而指向了“机遇”，但这机遇旁侧，缠绕着“风险”的迷雾。Y轴（心性），则在“坚守本心”（坤之柔顺）与“抓住机遇”（乾之刚健）之间剧烈摇摆。Z轴（事象），则明确指向了“张记困局”与“周老板的试探”。

这份内心的不宁，甚至影响了我熬汤的火候。今日的骨汤，初尝似乎醇厚，但细品之下，总觉得少了一丝往日的圆融与平和，仿佛有什么东西未能完全熬化，沉淀在心底。老陈来送包子时，照例舀了一小勺尝了尝，他没说好坏，只是抬眼看了看我，浑浊的目光里似乎洞悉了什么，最终只说了句：“心浮了，气就燥。汤如此，人亦然。” 此言如暮鼓晨钟，敲在我心坎上。他这包子铺，仿佛是我内心坐标的一个恒定参照点，总能在我偏移时，发出最质朴的警示。

早市刚过，人流稍歇，我正拿着抹布擦拭着已被岁月浸染得油光发亮的柜台，店门被轻轻推开。是王姨。

她今天穿着一件半旧的碎花罩衣，手里拎着一个透明的塑料袋，里面装着几块冻得硬邦邦的豆腐。她的脸色不像平日那般松快，眉宇间锁着一缕显而易见的愁容，眼神里带着几分犹豫和探寻。

“小张……忙着呢？”她走进来，声音比平时低了几分。

“王姨，您来了，快坐。”我放下抹布，招呼她。她是我这店里为数不多的、能让我暂时放下“坐标轴”审视，纯粹以晚辈身份对待的人。

她没有坐，只是把手里的塑料袋放在柜台上，“喏，前几天进的冻豆腐，没卖完，放着也是放着，你拿去下到汤里，好吃。” 依旧是那副“嘴硬心软”的腔调。

我接过，触手冰凉。“谢谢王姨，您每次都想着我。”

她摆了摆手，目光在店里逡巡了一下，似乎在确认没有其他客人。然后，她像是下定了决心，从罩衣内侧的口袋里，小心翼翼地掏出一个用小手帕包裹着的东西。层层打开，里面是一本红色的、边角已磨损的存折，以及一张印刷粗糙、色彩艳丽的宣传单。

“小张啊……”她压低了声音，身子往前凑了凑，脸上带着一种混合着希冀与不安的神情，“姨有件事，想……想让你帮着拿拿主意。”

我的心“咯噔”一下，预感到什么。目光扫过那张宣传单，上面用醒目的粗体字印着：“鑫利财富，圆您财富梦！年化收益15%，稳赚不赔！”旁边还印着西装革履的成功人士、金光闪闪的钱币图案，充满了廉价的诱惑。

“这是……”我接过宣传单，纸张轻薄，带着劣质油墨的味道。

“是周老板介绍的。”王姨的声音更低了，带着一丝难以抑制的兴奋，却又因不确定而微微颤抖，“周老板说，这是他们公司内部员工才能买的高收益理财，看关系好才推荐给我。说是投五万块钱，一年下来，就有七八千的利息！比存银行强十倍不止！”

她翻开那本存折，指着上面最后一笔存款记录，那是五万元整。存折的扉页，还夹着一张她儿子的照片，一个眉清目秀的青年。“这钱……是给我家小子攒的，他谈对象了，女方家要求婚房得有首付……咱这家庭，攒这点钱不容易，我就想着，要是真能多赚点利息，也能减轻点孩子的负担……”

她的手指因为长期做小生意而有些粗糙，摩挲着存折边缘，带着一种孤注一掷的期盼。那五万元，在她眼中，仿佛不是冰冷的数字，而是儿子未来幸福的基石。

我看着王姨，看着她眼角的皱纹，看着她因期待而微微发亮的眼睛，再看着她手中那本承载着全部希望的存折，一股难以言喻的愤怒和寒意瞬间涌上心头。周老板！他果然把手伸向了王姨！他利用王姨对我的信任，利用她为儿子筹谋的迫切心理，布下了这个看似甜美的陷阱！

在我的三维坐标体系里，王姨此刻的状态清晰无比：

· x轴（时运）： 正处于“求变”的节点，渴望通过外力改变现状（为儿子凑首付），但运势基础薄弱，抗风险能力极低。

· Y轴（心性）： “坤卦”为主，柔顺、信赖熟人（尤其是我和周老板），但缺乏独立判断力，易受高利诱惑（“兑卦”之欲被激发）。

· Z轴（事象）： 指向“高风险投资决策”，且信息源来自极具迷惑性的“权威”（周老板）。

而这张宣传单和所谓的“理财项目”，在我的坐标解析下，更是破绽百出：

· 公司名称：“鑫利财富”。 鑫字三金，看似旺财，实则过刚易折，在卦象中“兑金”过盛，主口舌、虚饰。“利”字直白，**昭然，缺乏“贞”的稳固，非长久之象。

· 年化收益15%。 远超常理，如同《道德经》所言：“五色令人目盲，五音令人耳聋，五味令人口爽，驰骋畋猎令人心发狂。” 过高的利益承诺，本身就是一种“狂”，背离了“道法自然”的规律，对应“巽卦”被扭曲，成为诱人深入的“风”，实则暗藏风险。

· “稳赚不赔”。 天下岂有“稳赚不赔”之事？此乃“乾卦”亢龙有悔之象，过于绝对，必有不实。

我强压下立刻揭穿的冲动。周老板刚让我“算”完账记，转头就推荐王姨买理财，这时间点太过巧合。若我直接告诉王姨这是骗局，她信不信尚且两说，更会立刻得罪周老板，让他知道我不仅没按他的棋路走，还坏了他的“好事”。他这种人，睚眦必报，我羽翼未丰，硬碰硬绝非上策。

而且，我需要证据。空口无凭，仅凭卦象推断和我的怀疑，不足以让王姨这样笃信周老板“能耐”的人彻底清醒，反而可能让她觉得我是在嫉妒或阻挠她“发财”。

心思辗转间，我脸上努力挤出一个平和的笑容，接过存折和宣传单，仔细看了看，故作沉吟道：“王姨，周老板介绍的，听起来是挺好的机会啊。”

王姨见我似乎认同，脸上的紧张舒缓了些，连忙点头：“是啊是啊，周老板是大人物，他说的准没错！”

“不过……”我话锋一转，用手指点了点宣传单上的公司名称和收益率，“这收益确实高得有点……出乎意料。王姨，您知道，我平时喜欢瞎琢磨些东西，有时候看事情，喜欢看看它合不合‘道理’。”我指了指脑袋，暗示我的“特殊”之处。

王姨愣了一下，似乎想起了我帮陆俊、帮张姐的事，眼神里多了几分信服：“你的意思是……”

“我的意思是，这么好的事儿，咱们更得慎重，对吧？”我放缓语速，尽量让自己的话听起来恳切而为她着想，“这样，您先把这存折和单子放我这儿。我……我试试用我的法子，‘看看’这个‘鑫利财富’的底细。看看它到底靠不靠谱，是不是真的像说的那么‘稳’。也就一两天功夫，不耽误事。万一真有什么我没看出来的‘隐患’，咱也不能让您这辛苦钱打了水漂，对不对？”

我没有直接说“骗局”，而是用了“隐患”、“看看底细”这样更温和、也更符合她对我“能掐会算”印象的说辞。我把决定权似乎交还给了她，但又给了她一个延迟决策的、无法拒绝的理由——为了保险起见。

王姨看着我，眼神里交织着信任、期盼和一丝被我勾起的疑虑。她沉默了片刻，最终还是对那高额利息的渴望，以及对我的那点迷信占了上风。她重重地点了点头：“行！小张，姨信你！你帮姨好好看看！要是真没问题，姨就买了！”

她像是卸下了一个沉重的包袱，又像是将全部希望寄托在了我的“一看”之上，反复叮嘱我“尽快”，这才一步三回头地走了。

看着她消失在街角的背影，我握着那本沉甸甸的存折和那张轻飘飘的宣传单，只觉得掌心一片冰凉。这哪里是存折，这分明是周老板给我出的第二道考题，不，是逼我站队的选择题！是助纣为虐，还是挺身而出？

我深吸一口气，将存折和宣传单锁进柜台抽屉。此刻，我无比清晰地认识到，我那基于食材与行为的“三维坐标轴”，必须更快、更准地扩展到更复杂的人心与世相之中。张记的“剩肉”之象尚属直观，而这“理财”骗局，则隐藏更深，需要更缜密的调查与更坚定的勇气去戳破。

夜幕降临，华灯初上。店里的晚市依旧热闹，学生们点着各自偏好的食物，构成一幅幅生动的坐标图景。但我却无心细细品味。我提前打发了小林，关上店门，只留一盏孤灯。

我坐在柜台后，再次摊开《卦食笔记》。在代表周老板的那个坐标点旁，我重重地标记了一个新的点——王姨的“存折陷阱”。这个点，与张记的“困顿点”隐隐相连，都受控于周老板那只无形的手。

然后，我打开手机和那台老旧的笔记本电脑，开始搜索“鑫利财富”的一切信息。工商注册信息、股权结构、网络口碑、相关新闻……如同一个耐心的猎手，开始梳理每一丝可能暴露其本质的线索。我知道，留给我的时间，同样不多了。必须在王姨被贪念彻底吞噬之前，在她按下转账确认键之前，找到那个能让她，也让我自己，从这陷阱边缘挣脱出来的支点。

窗外的秋虫唧唧作响，与店内时钟的滴答声交织，仿佛在催促着我。今夜，注定又是一个无眠之夜，一场在数据与人心迷雾中的探寻，才刚刚开始。这“存折陷阱”里埋藏的，不仅是王姨的半生积蓄，或许，还有我即将做出的、关乎未来道路的重要抉择。